外间廊下窗侧有桌子,水需自己打,茶要自己泡,阳光微风都恰恰好,苏懋便坐在这里,整理案件细节。
不知过去多久,门口响起脚步声。
苏懋抬头,并不意外:“你来了。”
“答应查的东西,总要给你,”归问山从袖子里掏出厚厚一打卷宗纸,递过去,“你不在奉和宫,我想应该在这里。”
苏懋接过卷宗纸,打开:“讲说与案子相关的事,奉和宫不方便。”
隔墙有耳,不知道都会被谁听到。
不过归问山能猜到他在这里,也算对他了解。
归问山耷拉的眼尾微挑:“我毕竟是从始至终,你最信任的人。”
这话倒不假,这桩案子里,苏懋绝对信任,从未怀疑的只有归问山一个。因他确定这是一桩连环杀人案,而第一桩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当时归问山就在他身边,跟他说话,他们可以互相彼此印证,对方没有作案时间,以及作案动作。
遂他虽看起来总和小郡王混在一处,实则所有调查走访工作,都在倚重归问山,而且他相信归问山本事,此人有这个实力。
就是太监权责难免有限,有些东西查起来会慢一些。
苏懋指了指对面椅子:“坐。”
归问山见他表情轻松:“看来是有排除了。”
“还好。”
苏懋低头翻着纸页,里面是各种搜索收集到的细碎线索,总结起来就是——人物关系,社交网络。
还有一部分是从都知监搁房间里搜出来的东西,归问山只管搜检和记录,至于和案情有没有关系,需得苏懋来判断。
苏懋看着第一个发现,吊在奉和宫门口的死者王高,和昨夜他们看到,被反绑关在木桶里欺负的小太监同岁,都是十四,二人是同年,同一批,连住的房间都很近。
“你去问过话了?”
“那小太监伤的不轻,起了高烧,浑浑噩噩,现在还没清醒,问不出话,遂这纸上没有,”归问山解释道,“但我可以肯定,此二人熟识,且有共同经历。”
“昨夜发生之事,你我有目共睹,此前去问,都知监一直含含糊糊,无人提及此类事件,然昨夜既被看到,想遮掩也遮掩不了,我寻了个口子,有人挨不住,便说了。”
归问山垂眸:“说这是都知监传统,所有小的进去都这样,拜前头的人做带领师父,由师父引导教规矩,说话,做事,挨打,不一而足,基本上无有温和之言,都很严厉……”
苏懋听懂了。
都知监太监调,教出来,是要分到各处伺候办差的,生存环境谈不上友好,规矩当然要教,但教带,并不代表侮辱。
而现在都知监的手段,包括且不限于辱骂,责打,他们会要求犯错的人舔鞋面,跪地躬身做踩凳,甚至有些你想都想不到的折辱手段,比如昨夜发生的事……
教规矩的‘教导’,慢慢变成打压,慢慢变成故意为难的功课,宣泄脾气的渠道,而不想被打压的人,会想办法讨好谄媚,变成这些打压者里的一员,这样就可以不用挨打,而是打别人了。
小太监们傲骨被打折,自尊被撕掉,一日日下去,麻木不仁,变成一只任由搓圆捏扁,听话恭顺的狗。
因为他们知道,不听话,会遭受怎样的惩罚。
后续规矩引导也有方向,不聪明的,教他们忠心,别的不用管,只要听话办事就够了,聪明的,教他们不要那么聪明,出头的椽子先烂,聪明比不上稳,而想稳,就得听话。
纸页之上,死者王高唯一特殊的地方,是带他的师父因卷进后宫斗争被赐死了,暂时没有人带他,掌司吴永旺只能亲自负责一段时间。
苏懋指尖点着吴永旺的名字:“我记得他说过,王高不甚聪明,也没什么眼色,总是办不好差事,被罚。”
归问山:“小太监规矩学的不够,哪里有不犯错的?只是到了大太监手里,规矩更严,错便更多了。”
苏懋眼神微深:“恐怕不只是规矩更严吧?”
归问山话音略淡:“吴永旺是掌司,今年十九,太监里不算小,更谈不上老,但他心阴,又狠,别人怕他,也服他,他手底下带有两个徒弟,童荣和孙守勤,这两个也是同年,一起进的宫,今年都十六岁,算是出师了,马上要出都知监往外派,孙守勤你知道的,前程已定,要去西边,童荣一直没有消息,就有些着急,此二人本就有竞争关系,平时时有摩擦,因被吴永旺压着,才没闹出什么大动静,但现在,吴永旺多了一个‘小徒弟’,年纪还小……”
年纪小,代表未来无限可能性,也代表了,现在可以欺负。
都知监的人,很少怕‘报复’二字,现在把人‘教’服了,让他怕你怕到骨子里,未来他想起你就会想起噩梦,怎会敢报复你?
一是竞争下的情绪发泄,二是新弟子来了,老弟子的危机感,毕竟找门路这种东西,多是要师父帮忙的……小太监王高的日子,能好过?
苏懋:“童荣和孙守勤,有欺负王高的行为?”
“都有,”归问山点头,“有人亲眼见到过童荣‘教’王高规矩,还召集大家围看,引以为诫,不只一次,也有人见过孙守勤骂王高。”
这个‘教’规矩,又让大家一起看,想也知道,不是什么正经教法,许就是昨夜他们看到的那种。
苏懋有点遗憾当时出了意外,必须要离开,否则这种事到最后,一定会出现‘圆场’结束这个过程的人,这个才是关键。
不过孙守勤若只是骂过王高,没做其它,这个程度似乎‘温柔’了很多?
童荣和孙守勤同年,同师,看起来都不阳光,一个阴郁,一个隐晦,孙守勤找到了路子,看上去似乎更聪明,更幸运些,童荣必会着急,可能在私底下也在使手段,这时候另一个死者,李柏就出现了。
李柏今年十九,是吴永旺的同年,二者的生存经历竞争关系和童荣孙守勤一样,相当能感同身受。
他找童荣喝酒,未必是真心帮忙,这个行为大半是冲着吴永旺去的,不能把童荣捞到自己阵营,挑拨师徒离心也是好的。
这么多年里,风光的一直是他吴永旺,升掌司,掌理整个都知监,所有太监都得听他的,而他李柏呢,默默无闻多年,人嫌狗憎,好不容易得人青眼,找到了冯贵妃的路子,甚至能攀上东厂,怎会不得意?不找回场子,得多憋屈?
两对‘同门’,相似‘伴生绞杀’的竞争关系,好像有些巧合,然而更巧合的是——
李柏和吴永旺这对同门,同样有一个相同的师父,就是奉和宫副门正徐昆雄。
徐昆雄如今二十八岁,油滑精明,自有一套上差甩锅的行事法则,往前推十年,他也曾是都知监掌司。
第22章 殿下是来看我的 霸凌团伙的催发。
本案所有太监,不管嫌疑人还是死者,都在一个师徒或同年圈子里。
算一算,年纪最长的是徐昆雄,二十八岁;下有徒弟吴永旺和李柏,都是十九岁,前者是都知监掌司,后者遇害;而吴永旺升至掌司,下有徒弟童荣和孙守勤,前者前程未定,后者遇害,这里还有一个特殊的存在,因本来师父身死意外引入的十四岁王高,现是同挂吴永旺门下,同样遇害。
而这个师徒关系,是都知监的规矩惯例,也是资源关系的传递承袭脉络,师父的东西,很大概率是要交给徒弟的,遂同年同师的人,中间必有残酷竞争,关系不可能好得了。
归问山肃容:“这个童荣,很有嫌疑。”
三个死者几乎都和他有直接利益关系。
苏懋看着卷宗,指尖移动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停下:“都知监里是否有规矩,同年之间不能暗害?”
归问山并不意外他能看出来:“是。”
苏懋取了笔,开始在空白宣纸上画人物关系图,嘴里顺便问:“向都头呢?殿前司向子木,归副司使的卷宗里,似乎没有提到他的名字。”
归问山垂眸:“你请咱家查的是太监,向都头可不是。”
“可他也是嫌疑人,归副司使是否有放水之嫌?”
“硬要咱家一个太监去查殿前司,苏内侍不觉得过于为难了?”
苏懋手微顿,视线看过来:“归副司使和向都头相熟?”
“并未,”归问山摇头,“只是曾寻他办过事,未曾多来往。”
“向都头似不大好接近。”
“他性子是冷了些,殿前司规矩与别处不同,不谨慎祸患无穷,但他本人性格极正直。”
“你倒是很懂他。”
“宫人立足根本,一二察言观色本事罢了,不足挂齿。”
再之后,归问山就没再说话了,所有查到的东西都在纸上,苏懋也没再问,手里不停,画完人物关系图,又开始整理案件细节。
纸上记录的东西信息量非常大,很多不用问,就能看出来。
归问山又坐了片刻,便告辞离开:“你知道我在哪里,若有需要,可随时使人支会。”
苏懋:“多谢副司使。”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光从庭中移到西侧,渐渐金橙,又慢慢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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