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止若知晓小皇帝十分迷人, 他自己便是一个被迷得团团转的典型例子, 但他也没有想到会到达这种地步。
男人的言语像被撕碎了落进耳中, 虞清听得并不真切, 所有字眼被冲撞得支离破碎,无法拼凑成型。
他张了张唇, 好像想说点什么。然脚踝处的温热已到达足尖,仇止若又尚在继续, 他再也没忍不住眼眶酸涩,小声哭泣起来。
下雪了。
凛冽寒风卷着飞雪, 远方琉璃瓦重檐屋顶在皑皑雪雾中变成朦胧的浅灰。再远处的高塔消失在纷扬冬雪中,一切都瞧得不真切。
冬风卷着雪花前行, 地面铺设一层白绒似的毛毯, 宫人纷纷踩在上头, 落出一个个深坑脚印。
“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
“陛下今日要同宫妃赏雪,枝头都已修建完毕,红罗炭都备着呢,还有汤婆子……”
小皇帝身子一直不大好,天冷更是容易着凉,从入秋开始,小皇帝便频频感冒,得亏精养了好一阵,身体才有所好转。
冬日温度骤凉,以花京时为首的男妃将后宫大小事务盯得很细,每日小皇帝炭火的用量、汤婆子、热水一定要提前备好……
这些事宫人都知晓,但男妃们仍不放心,总是要一一盯着,亲手把关才肯放心。
虞清不明白这群人到底在担心个什么劲,换季本就容易感冒,加上他贪凉,睡觉时常会踹被子,偶尔发热是很正常的。
他们大惊小怪,每天守着他睡觉,半夜还会摸摸他,瞧瞧他被子盖好没有。
……他又不是小孩子。
但他也懒得去说,他们愿意麻烦,他就随便了。只不过最近下了场大雪,他们又不准他出门,就连上朝都要小心再小心,由人抱着他,送进密不透风的轿子里。
灵息在帮他梳头发,他照着铜镜里的自己,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蛋:“朕是不是胖了?”
灵息摸着小皇帝绸缎般顺滑的发丝,简直爱不释手,听见小皇帝如此说自己,马上摇头:“没有,陛下不胖。”
“陛下最漂亮了。”
他没读过什么书,也不知晓怎么夸人,后来被带着学了几个字,他会写、会认的第一个字不是他自己的名字,而是小皇帝的名字。
但他知晓直呼皇帝姓名是大罪,但他实在喜欢,每次他偷偷写着小皇帝的名字,又在无人的情况下轻声念着。
他很奇怪,为什么小皇帝的名字又好听又好看,和小皇帝这个人一样。
虞清没有理他,而是郁闷地盯着铜镜中的自己瞧,秋冬本就容易长膘,他天天闷在屋子里鲜少走动,就算外出也是被男人抱进轿子,生怕他吹到一点风。
这怎么能不胖呢?
窗外有人惊喜呼喊:“又下雪啦!”
虞清微侧过首,墨发丝滑钻过灵息的指缝,带来冰软触感。灵息还来不及回味,小皇帝便冷着小脸道:“吩咐下去,朕今日要去院中赏雪。”
尽管宫人提前准备得再妥善,即便花京时等人将细节确认得再无遗漏 ,也依旧扛不住天气突然恶劣。
今日风很大,狂风卷着雪花扫荡院落,院中梅花被摧打得七零八落,光秃秃的枝头沉沉垂下,摇晃两下,雪块便无声堆进雪地,与地上的积雪融为一体。
“太冷了。”花京时说,“陛下不该今日来赏雪的。”
周围堆了不少火炉,炭火烧得正旺。哪怕是谢玄英这样的练家子,在这样的环境下仍感到刺骨寒冷。
这样的冷不是生冷,而是阴冷,寒风像一把把小锥子钻进骨头缝儿里,针扎似的挠。
“要不再劝劝陛下……”谢玄英话说到一半,又戛然而止。
他们虽然管着小皇帝,但更多是惯着。对小皇帝提出的要求,他们拼尽全力都会办到。
不过是赏个雪,又不是要星星要月亮,若是这都不让小皇帝看,未免太过分了。
起初谢玄英还会想着同花京时斗,在小皇帝一次高烧后完全没了这个想法,不仅是他,后宫里所有男人都明白了,他们在这里瞎斗个什么劲儿?
还有什么事能比小皇帝更加重要吗?
于是他们将原本宫斗的心思都放在照顾小皇帝之上,谢玄英借着原本民间的人脉,寻到不少强身健体的秘方,又跟着太医学了不少东西,生怕小皇帝高烧不退的事再次发生。
院中一切布置妥当,虞清走出来那一瞬,冷风席卷小脸,他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灵息马上取过围巾给他围上,他低头瞧了一眼,他围了两条围巾了。
半张小脸都被掩在雪白围巾下,脸蛋苍白,黑睫如墨,映着茫茫白雪,像是画中走出来的人。
仇止若等人一来便是看到这样的画面。
他们不约而同止步,望着前方静静观雪的小皇帝。
红梅前,庭院中,金顶下。
风吹,雪扬,唯有他不动。
过了许久,仇止若才问:“九王子,你确定巫蛊之术有用?”
小皇帝的身子一直不太好,近段时间尤其差,仇止若不止一次庆幸,幸好没让先皇带虞清出宫。
若虞清真有个好歹,连个趁手的太医都找不到,万一被那些江湖郎中骗了耽误病情,更是一桩大事。
前方小皇帝瞧了一会雪景,小步往红梅边上走,一群人急忙护着,手上捧着汤婆子,层层围着他,生怕他冻着凉着。
他盯着枝头红梅,红梅被层层积雪压得下垂,用手轻轻拨弹,簌簌白雪落下,红梅破冰,露出全部艳容。
这是他从前从未看过的风景。
不论是宫殿金顶,又或是高门红木。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朝代体会截然不同的风情,于他而言是一件很稀奇的事。
虞清摘下手套,一双白净的手被冻得苍白无比,有着冰一般的通透感。陪他赏景的花京时欲言又止,终究是没多说什么。
他伸手碰了碰那朵红梅,指节缩了缩,很凉,也很真实。
“陛下。”
后方传来沉稳却不失担忧的声响,虞清侧首回头,露出精致的半张小脸,瞧见来人是仇止若,以及一群人明显担忧的表情。
他点点头,重新回到温暖的寝殿。
“摄政王,你为什么要扫陛下的兴?”
“本王扫他的兴?你别说笑了。天气这么冷,你让陛下这么站在外头,身体受得了吗。况且本王就算不愿,也没有阻拦陛下继续观景。”
一群人又吵了起来。
他们很少会吵架,多数是将对方当隐形人,只有在小皇帝这件事上,他们会起争执。
谢玄英不服,还想说话,仇止若却没有理会他的打算,径直往屋内走。他要跟着进去,被一群人拦下。
理由是后宫不能干政。
仇止若一进寝殿,小皇帝正躺在龙床上,背对着他,显然是又开始生气。
他先在火炉边上烘烤一阵,他刚与大臣议事完毕,风尘仆仆赶上,身上积了不少风雪。待体温暖和,手脚也温热起来,确定不会冷到小皇帝后,他才褪去外袍,钻进了被窝。
男人体温本就偏热,加上刚刚被炭火烤过,整个怀抱暖洋洋的,虞清觉得舒服,便任由他抱着。
“生气了?”
“朕为什么要生气?”
平静开口,眼睛却没睁开。
“陛下,您最近身体不太好,不能见风。”仇止若把下巴搭在虞清的肩窝里,嘴唇贴在颈侧大动脉,那微弱却存在的跳动让他浮躁的心微微安定下来。
“臣真的很担心您。”
入秋以来,小皇帝约莫发过三次烧,最严重的一次昏迷不醒,食不下咽,吃什么吐什么。但也幸好,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其余两次太医都说并无大碍,仇止若却不这么认为。
他病倒在榻的那一刻,仇止若才意识到他的小外甥的确如看起来那般脆弱,尽管爱使性子,骄纵任性,可在养成他恶劣脾气之前,他拥有着并不健康的身体。
这也是为何所有人都会顺着他,哄着他。因为他确实是需要被谨慎对待,妥善疼爱的存在。
仇止若再也不想再看见小皇帝病倒在榻昏迷不醒的样子,天知道那一刻他有多么恐慌,这也更加坚定他要把小皇帝牢牢抓紧在身边的信念。
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带走他的小外甥。
“臣不是限制您的意思,陛下,等开春天气暖和一些,臣带您出去玩。”他说,“微服私访,或是什么,都可以。”
仇止若心中翻江倒海,许久,里头才传来闷闷的声音:“朕知道。”
虞清身体一直都不好,不管是现实世界还是哪里。许多时候,他自己都不对自己的病弱之躯抱有希望,但他的家人不会。
所以他能够理解仇止若以及这群人的想法。许多看似禁锢的行为,实际上是保护。
“舅舅,今天我想一个人睡。”
这时他们不再是君臣,而是至亲。仇止若并不赞同,但他又不想让虞清不开心,于是退了一步,“我在旁边打地铺好吗?这样你半夜口渴,我还能给你倒水喝。”
虞清眉尖皱皱,他又不是小孩子,难不成还不会自己倒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