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恩抬了抬下巴又补充说:“再之后这样的下脚料也都这般处理,跟着老爷我好好干,亏待不了他们。”
他脸上显出少年模样的得意情态,像是颇为自得于自己这般处置,而周围人的反应也大大助长了他做了点好事后的虚荣心,仁慈慷慨善良大方等等溢美之词不要钱地往他身上砸,直吹得他两眼亮闪闪脸颊泛红,又开始有点不好意思了的样子。
路西恩用毛围脖捂着脸颊,添了一句:“还有救济所也送点过去……”他看了眼身边的女仆长,接着吩咐道,“安娜你送过去吧,顺便看看救济所的情况如何,有什么缺的漏的都添补上。去的时候你再挑些合适的礼物带过去,代我问候伊莱诺主祭,这些日子救济所的事情全仰仗着他,等我这边忙过,一定亲自过去拜访。”
安娜沉稳地应下:“既然如此,不如送些这里产的腌肉皮具过去,我刚刚看了,做工都很不错,又是帝都的新鲜款式,送出去也是妥帖得体的好礼物。”
“还有贵族联合会的各位老爷,工会的会长们也可以准备些。”女仆长井井有条地给路西恩规划着人情往来,“如您说的,这都年末了,您这位领主总要赏下些什么才是。”
路西恩点点头:“你看着安排吧。”
……
诺伯子爵和安达西会长等人收到了【领主的赏赐】是什么样复杂的心情此处暂且不说,这是稍微过上一段日子之后的事,而比较靠前当下便发生了的故事,在劳役们埋头修路的工地上。
乔安擦了把汗,手上的灰在脸上抹出一道。
她正踩着脚凳站在比她还高的大桶前,拿着长杆子一圈又一圈地翻搅着桶里的泥浆。冬天里泥浆容易冻上,虽然配料里加了防冻的成分,也需要他们不断搅动避免结块,这份活辛苦又机械,跟乔安一同干活的人时不时要抱怨两句,还有人累得没站住,一头栽进了桶里。
乔安手上缠着布条——这是工头安德鲁给她的,天气太冷她又要长时间握着杆子干活,手上又是冻疮又是水泡磨得出血,有时候干完活杆子都被血粘在她掌心得硬撕开,血肉模糊得手伸出去都不成样子。
乔安咬着牙一声疼都没喊,在组里干活最勤快积极,因此安德鲁无意瞧见了乔安的伤口也生了点怜悯之心,或者可以说一点敬佩之心,给了她一点擦冻疮伤口的油和包手的布条。
这要是个小伙子,他指不定就想着收做学徒了。
安德鲁想着,不耐烦地指着几个偷懒的劳役臭骂了一通,人家小姑娘伤成那样都没吱声,这一个两个的磨破皮裂个口子就哎呦哎呦叫唤的,他真是看了就来气。
他正骂人的时候,管这块工程的管事走了过来,“领主老爷赏了好东西,厨娘忙不过来。”管事说,“你叫个人去帮忙,要勤快老实的。”
安德鲁看了圈干活的劳役们,叫道:“小姑娘!过来!”
他们这边就只有乔安一个姑娘,他不叫名字大家也知道是叫的谁,乔安先是立刻大声应了一声“唉!马上来!”,把手里的活交给了另一位才跳下脚凳小跑过去。
乔安被带到了厨娘那边,厨娘正在用大锅煮着什么,她从来没有闻到过那种香味,不禁用力吞了吞口水。
厨娘见她来了就安排她去切菜,又从锅里舀起一小勺汤,吹了吹又招呼她过来,“尝尝吧。”
乔安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抿了一口勺子里的汤。
第32章
该怎么形容那一口汤的味道呢……
乔安含着那口汤,小心地让嘴里的每个角落都尝到那股奇异醇厚的味道——她不知道这个味道该不该称得上美味,浑浊的汤呈现泥浆水一样的颜色,上头还漂着一层浮沫,汤里的盐巴放得极少,汤里混着掩盖不掉的淡淡腥臭味。
但那股味道又厚重地纠缠着她的舌尖,像是有魔力一般,勾引着她身体的每个细胞都馋涎欲滴地诉说着渴望。
乔安说不出来,她尝到的味道陌生得好像真的从未闻到过,可又莫名的似曾相识。
她舔着嘴唇,惊疑不定地看着厨娘。
“我的傻姑娘诶!”厨娘可怜这个小小年纪就做了苦役的姑娘,摸了摸她杂草似的头发,拉着她跪下祈祷,“这可是肉汤!领主老爷仁慈,说是让大家沾沾肉味,还不快点拜谢领主老爷的好心肠!”
乔安这才明白过来,她一边慌张地跪下祈祷,念着“光明一定会永远护佑领主老爷”云云,一边不住地反复用舌尖舔着嘴里,试图回味一点点肉的味道。
肉!
这是乔安短短十五年的人生中听过不知道多少次的奢侈品,往往只有在收成很好的年份里,父亲才会在交完租税后买一块手掌大小的肉,然后每次母亲都珍惜地只切下小小一块,煮成一大锅汤。
其实那样根本也吃不到什么肉味,汤里的一小块肉家里人会轮流含一含再砸吧一下味道,上次吃肉时她还小,砸吧着砸吧着就把肉块吞了下去,叫母亲又哭又气地狠狠打骂了一顿。
是了,乔安终于把汤的味道和记忆里的味道对上了号,乔安从来没有喝到过肉味这样浓的肉汤,她的眼睛看着那口往日给他们煮粥的大锅,不敢相信这是赏给他们这些劳役的。
这是……领主老爷赏给他们的。
她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领主老爷的身影,少年的眉眼精致温柔,就像是她在神殿里听主祭大人讲到过的,光明神座下美丽善良的神使。
那一天,维尔维德处处响起歌颂领主老爷的声音,劳役们端着肉汤反复说着领主老爷如何慷慨如何仁善。
虽然这肉汤里都是些内脏骨头之类的下水碎肉,可也都是能够从汤里掏出来实打实的肉!会被征劳役的无不是村里吃饭都困难的贫民,有的甚至这辈子第一次吃上肉,哪管这是好肉坏肉。
光明护佑领主老爷!
领主老爷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他们跪在地上连连叩拜,一碗肉汤喝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管事和工头们拿着鞭子,鞭子挥在空气中发出响亮的声响,他们眼睛锐利地盯着每个劳役,以防这些没见识的家伙为了一口肉争吵动手闹出事来——领主老爷赏肉吃那是善心,但要是因此出了事情,那就是他们监管不力了。
明天就是放这些劳役们回家去探亲的日子,管事们可不想在这最后关头出半点差错。今天的满锅肉汤他们没份说实话也不感兴趣,领主老爷对他们的工作要求高但给的也多,算算给的工钱足够他们全家过个吃饱穿暖的冬天,还能挤出点钱给家里婆娘孩子买个擦脸擦手的面油。
乔安悄悄地把碗里的碎肉藏在衣服里头,明天是回家的日子,她想带一点肉回去给父亲,再小的肉块那也是肉,而且……
乔安早就想好了,回去探亲之后她还会接着报名来做劳役,不管父亲这次答不答应,好歹也应该知晓了劳役的日子没有他想得那么可怕,多少也会放心一些。
……
克劳斯这几天有些咳嗽。
自从那日来征工匠的管事老爷说乔安这些天就会得空回来,克劳斯每天都在村子口张望着等着,天气寒冷他又没什么厚衣裳,免不了受了些寒气。
村子里有人嘲笑他,直叫他别痴心妄想,被征去做劳役的哪一次不是要死掉许多人,尤其乔安那样的小姑娘去了,就是没累死饿死,怕是也已经给人糟蹋了,不然你看那些之前还要娶乔安的人家,现在一个两个全都没了动静。
每每克劳斯听见这样的话,就要怒火中烧地跟人争吵,有时候还会扑上去和人打起来。
后来又有人可怜他,说这个男人已经有些脑袋不正常了,才幻想女儿有一天会好好地回来。村里这样的也不止克劳斯一个,还有人家孤儿寡母家中唯一的壮劳力又被征了劳役,虽说因此家里少了一张嘴省下不少粮食,对未来的绝望依旧让他们以泪洗面。
他们半点不相信那些管事嘴里说的“给饭吃”“好好去好好回”之类的话,这年头征了劳役的哪有什么好好去好好回,不是死在工地就是带了满身伤病,以后的日子越想越是苦涩。
克劳斯倚在村口的歪脖子树上,觉得后背的旧伤又开始疼得刺骨。
“回去啦老头子,该吃饭啦。”克劳斯的妻子叫他,这些日子她忍住了哭泣,操持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每到傍晚她来叫克劳斯回去时,也会陪着在村口站上一会。
她有时候也想着,要是那路口远远的,能看见女儿的身影该多好。
她想着想着,恍恍惚惚就好像看见了远处有人影晃动,远远传来窸窸窣窣说话的声音。她抓住了身边老头子的手臂,“你看看!”她着急道,“你眼睛好快看看,那是不是——”
她话说到一半堵在了喉咙口,而克劳斯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忽然甩脱了她的手往那人影的方向跑过去。
远处的声音她已经可以隐约听见了,扯着嗓门喊着爹娘……喊着我回来啦什么的,她腿软得站也站不住,眼睛花得看也看不清,一会觉得自己头昏脑涨要倒在地上,一会又仿佛那些人影已经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