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谢地,征劳役的队伍还没回来,所有人都被赶得远远的,谁也没有看见安达西会长怎么臭着脸地扯掉领主老爷的帽子,恶狠狠地揉搓那一头软绵绵的小卷毛。
……
天色阴沉沉的,像是又要下雪了。
农民克劳斯眯着眼抬头看着天色,不禁叹了口气,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又被忧愁碾出几道沟壑纵横。
从他的祖父老克劳斯起,他们家就代代居住在诺伯庄园的土地上,佃租着庄园主人诺伯子爵的土地,辛勤耕种虔诚祈祷,才得以养活妻儿老小。
这样的养活也只不过是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村子里家家如此。诺伯子爵的地租高昂,交完地租再交田税人头税后留不下什么,冬天里的存粮只勉强够一天一碗稀汤,汤水里沉着能一颗颗数出来的豆子。
克劳斯甚至能清楚地说出粮袋里还剩下几颗豆子——他种的麦都拿去换了豆子,豆子比麦贱能多换点粮,这样稀汤水里也能多几颗豆子。
但他太清楚了,所以就更清楚地知道家里没可能交得出领主老爷涨上去的那三成人头税,虽然交税要等到明年的秋天,可那只是他更沉重的负担。
“爹爹?”克劳斯的女儿叫了他一声,少女背着箩筐刚从外面回来,她的鞋上腿上沾满泥巴和碎冰渣,头发蓬乱,箩筐里装着少少的杂草野果烂叶子。
人吃了这些可能会闹肚子,但猪什么都吃。她把箩筐放下,屋子里窝着的一头猪立刻哼哼着凑过来,半点不挑地把食物一扫而空。
它是这个家里最值钱最重要的东西,克劳斯三年前咬牙花几乎全部的积蓄向庄园买下了这头还是小猪猡的猪,他饿着也得给猪喂一顿,小心翼翼地把猪喂到了这么大。
每一个冷得要命的冬天,他们都是全家紧紧窝在猪的身边取暖,才没有在风雪交加的寒夜冻死。
少女摸着猪的脊背,冻得通红皴裂的手感觉不到半点温度。
克劳斯回神,看着女儿的模样眉头紧锁,“乔安,你是不是又上山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山里头有狼不能去,你还听不听我的了?!”
“都是快十五的大姑娘了,这要嫁人了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是的,他的女儿乔安马上就十五岁了,十五岁以下的孩子人头税只需要交一半,十五岁后却是要按照规定该交的半个子都不能少。
克劳斯交不起这个税。
他面前摆着的只有两条路,一条通往交不出税全家沦为农奴,一条通往把女儿嫁出去……把女儿嫁给个好人家,少交一个人的税,再赚一笔彩礼钱……
他不想这样,家里的婆娘快把眼泪哭干了,乔安更是吵闹不休与他对着干……
克劳斯越想越是气闷,忍不住对着女儿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你让我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他甚至什么陪嫁都不能给女儿,还要去求着管事老爷把猪原价买回去,下一年这个家才能勉强熬得过去。
克劳斯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我不用你怎么办!”乔安昂着头跟他顶嘴,“我是个大人了!我去自己养活我自己!叫那个狗屁博博德吃屎去吧!”
博博德是克劳斯给乔安物色的夫家,住在邻村,乔安见过那个二傻子,油腻腻的只知道嘿嘿傻笑,第一次见面就伸手摸她屁股。
乔安差点吐出来,又浑身恶寒怕得要命。
或许是因为她小时候见过村子里的姑娘出嫁,主祭和新娘的父亲抓着那姑娘的手,如掮客和卖家牵着一头明码标价的牛,就那么简单地把人卖了出去。
那时那姑娘面无表情,乔安分明记得她以前很爱笑,笑起来像花蜜一样甜。
然后第二年,那姑娘就死在了茅房里。
——嫁。
乔安想到这个词,就忍不住地打哆嗦。
她说出要自己养活自己,也并非全无半点底气,见克劳斯吹胡子瞪眼抬手巴掌就要扇下来,乔安矮身往猪后头一躲,叫道:“领主老爷说了只要给他干活就给饭吃,不论大人小孩男的女的!”
克劳斯气急:“我叫你胡说!领主老爷那是多大的人物,还跟你说!啊!还给饭吃!呸!我看你是想瞎了心了!”
这分明就是征劳役!
他又不是没有被征过,没吃没喝没日没夜地干,差点活活累死给监工打死,后背的鞭伤现在天冷了还痛呢!
乔安抱头乱窜,“领主老爷就派了人在村子口支小摊,你不信自己去看,老多人在那围着问呢!”
“我的傻妞啊那些是被抓住的倒霉蛋!”克劳斯觉得胸口疼,“征劳役的事谁愿意去啊,还不都是管事带着一个个抓,看哪个倒大霉么!”
难怪他一早觉得乌云密布,这又涨税又强征劳役,新来的领主老爷这做派,天能好起来那才是见了鬼了!
“我不管!”乔安梗着脖子,“我已经报上名了!待会我就跟着走!”
她就是在山里被狼吃了,在劳作里累死饿死,也不想被主祭和父亲牵着绳子,把自己的下半生就此卖掉。
而且她要是真的因为违逆了父亲死在外面,又少交了税又省下了粮食,听起来也要比遵从父亲的意愿嫁出去,再悲惨地一尸两命死在茅房里……
听着不那么让父亲伤心。
乔安没来得及收拾自己的东西,只跑回来抱了抱暖烘烘的猪,克劳斯再怎么捶胸顿足都没让她有半分动摇,他前脚把人锁在家里想去求领主老爷的人放过乔安,后脚乔安就从墙角的洞里爬了出来,险之又险地赶上了离开的队伍。
这下可全完了。
克劳斯眼泪都哭不出来,木头石头似的呆傻着站在村口,直到队伍的影子都望不着了,还在那里呆呆地看着。
被征集的劳役队伍里也是一片哀声,所有人都垂头丧气像是已经死了一遍,显得脚步坚定抬头挺胸的乔安格外奇怪。
“小姑娘,你做什么混在男人堆里干苦役?”领主老爷的人骑着马在乔安身边停下,居高临下地问她。
乔安仰着头,只能看见这位老爷金灿灿的头发。
“因为我能干活。”
她听见自己这么回答。
于是她被带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这支队伍走了快一天才走到地方,一路上他们发现道路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被谁挖得下陷了许多,每隔一段就会堆起高高的土堆。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块搭着十来间简陋屋子的空地,屋子旁的棚下生着火架着锅,香味就从锅里咕嘟咕嘟盖不住地往外冒。
乔安的肚子不由自主地跟着咕噜噜叫起来,她吞了吞口水,一边拼命告诉自己那跟自己没关系那不是她能妄想的美味,一边眼睛被黏住了似的往那看。
“你第一个。”那位带队的管事老爷把她拎到了那口锅前,火堆旁暖和又滚烫的温度在她心里点起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难道……
这是给他们吃的?
第25章
“都排好都排好!”
管事的推搡着拼命往前凑的劳役们排成一排,个别脚底下钉钉子不知道动弹的还得抽两鞭子才知道听话,等到人全都排好了,锅前守着的厨娘才掀开锅盖,拿起身边高高堆叠起来的陶碗舀了满满一碗。
乔安站在锅前,不知所措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大勺子如何把稠厚的粥舀进碗里,粘稠的粥水如何在陶碗边缘留下一道痕迹,又是如何在表面结起一层薄薄的膜。
那碗粥递到了她面前,她看得眼睛发酸,却不敢伸手去拿。
“吃吧。”厨娘说道,对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有些怜悯,“吃完了听话些,领主老爷不会亏待你们的。”
——乔安已经听不到她的话了。
热气腾腾的粥,麦和豆子还有让她饥肠辘辘的各种香味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后来她怎么都想不起那碗粥的味道了,只记得热气滚烫得从嘴唇一路到肚子里翻腾,烙刻下她这辈子都没办法消去的黔纹。
她吃饱了,从出生起第一次吃饱,她的肚子里温暖又饱足,满得她呜咽着想要流泪。
还有那时黑发的少年远远坐在一边。那是位贵人,穿着厚实暖和的滚毛大衣,戴着能裹住耳朵的厚厚帽子,皮肤白皙细腻得像是雪,眼睛蓝蓝的,笑起来比她曾经看到过的乡绅家的小姐还要端庄美丽。
乔安不由瑟缩,离家出走的满腔胆气不知去了哪里,只脚趾扣着地低头看自己破了洞的鞋,难堪地想起自己一两个月没有洗澡,兴许臭得能让人晕过去。
但哪怕他们这些人狼吞虎咽把碗底都舔了个干净,一个个又脏又臭没有半点仪态可言,那少年都是笑吟吟的没有半点鄙薄轻视之色,只时不时轻轻咳嗽两声,小口小口抿着侍从捧到他嘴边的热茶。
他的手缩在一个圆形的毛绒绒的手捂里面,乔安想他一定很怕冷,又不知道这位怕冷的贵族老爷是哪里想不开,要坐在这里吹着冷风,还要忍受他们身上肮脏的臭味。
以前诺伯子爵隔了老远老远见到他们,都要皱着眉用手帕捂住鼻子,看着他们的眼神,就像他们是什么腐烂的垃圾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