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银的月光融入江水,温温拢住江上这一叶舟,确实有些卷不去、拂还来的意思了。
许卿有心考考她,才不会就此罢手,“这一句诗恐怕八岁小孩都能背出来,你再想一句。”
顾笑屈膝,手肘搭在膝盖上,闲适随意,好半晌,侧头和许卿对视,说道,“山高月小何皎皎,所思不见心悄悄。”
许卿听了,笑一声,“月之小,何皎皎……”
他抬头看月亮,“今天是满月。”
顾笑跟着他抬头,看到空中一轮盈月,“是啊,是满月呢。”
“——卿卿,你听过琴江的传说吗?”
“嗯?”
这个许卿还真不知道。
“什么传说?”
“传说啊,古时候有一对……”
顾笑娓娓道来,“传说古时候有一位赴京赶考的学子,路途遥远,山高水阔的,等他走到琴江流域时,已经快要身无分文、卖艺度日了。”
“有位船家好心,愿意不收银子载他一程。当时是晚上了,也是满月,还是中秋节,中秋团圆,他却独在异乡,除了头顶上这一轮满月,两袖清风,一肚子知识,别无所有。”
“于是,他对着江水里的月影许愿,许愿自己金榜题名、人生顺遂、志向有成。”
许卿追问,“然后呢?”
“然后?”
“然后呀,他一路上都能遇到愿意捎他一程的好心人,赶到京城顺利的拜了座师,不仅金榜题名,还是当届状元,娶了座师的女儿,经年以后,官拜首辅。”
“算得上一生百年无遗憾了。”
许卿听完,小小的抿一口啤酒,“真的有这个故事?”
感觉像顾笑现编出来的。
“当然是真的,我怎么会骗你呢?”
顾笑坦荡荡,“故事知名度确实不高,只在地方小志里流传,我会知道,也是因为家里有计划开发琴江一带的文化旅游,特意了解了一下。”
她在等许卿接话,许卿却把手中的啤酒罐往船板上一放,探身用手往江水里去。
“诶!”
顾殊这一句喊得急,他伸手想去捞住许卿的腰,但许卿回得也快。他的手才伸到一半,许卿就用双手捧着一小汪江水转身,眼睛亮亮的撞进他急切的未尽之语里。
顾殊把没说完的话咽下,“这是?”
“许愿呀!”
月亮的影子挤进两人之间的空隙,整整好映在许卿手中,眼见着江水从指缝里一点点流下,许卿催他,“快点。”
顾笑无法,闭着眼双手合十许了愿,又将自己的双手拼拢,放到许卿的手下,“我接着,你来许。”
转过手以后的江水就更少了,月亮比最开始小了好多圈,但还能看出是个满月。
等许卿许完愿,顾笑把这捧江水又放生了回去。
这才说道,“刚刚太危险了。”
许卿不觉得,“不是有你吗。”
顾笑:“……”
她看着许卿。
还是不忍说重话,只得把自己另一只手抢救的啤酒罐递还给他。
“好香。”
空中捎来孜然麻辣的鲜香,许卿嗅了嗅,“哪来的?”
随着小舟顺流,两岸次第出现了灯火,渐渐有些人声了。
顾笑往岸边看了看,“应该是江边的烧烤摊。”
许卿左眼写着“想”,右眼写着“吃”。
“想吃?”
顾笑沉吟,“李斯年和我说你不喜欢吃辣。”
烧烤要重辣重油才出味。
许卿点点头,乖觉,“想吃。”
他不是不喜欢吃辣,而是不太能吃辣,辣椒给味觉带来的痛感他始终无法适应,可是……
“那让他少放点辣椒。”
顾笑说完,许卿高兴了,“好。”
岸边还乌漆漆的停了好些船,“那些船也是载客的?”
顾笑看着船影轮廓琢磨,“不是,是捕鱼的。一般凌晨三四点就会有人来琴江上捕鱼了。”
眼瞅着船渐渐快要到跨江大桥了,许卿的头却一点一点的,终于没撑住,往顾殊身上斜斜一靠,握着空啤酒罐的手也松了,啤酒罐咕噜噜在船板上滚了一周。
顾殊接住自动钻进怀里的小猫,顺毛摸了摸,把先前脱下的大衣给他盖上。
带着他身上香气的大衣裹住小猫,作茧自缚,晦暗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①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②山之高,月出小。
月之小,何皎皎。
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张玉娘《兰雪集》
第51章 衣服
船静悄悄的靠岸了,他们沿着琴江两岸走几分钟,上一个斜坡,就能到跨江大桥的桥头,而大桥两边立着好多顶红帐篷或者干脆就是露天烧烤架。
跨江大桥桥身两侧的白光灯带盈盈亮着,汽车轮胎不停歇的驶过坚实桥面,细细碎碎的交谈声由远而近袭来,顾殊注意到许卿平和沉静的睡颜因为这样的模糊不清的五感略微皱了皱。
不远处就是许卿心心念念想吃的烧烤,顾殊抱着许卿起身,宽厚外套再次拢住他怀里的许卿。
闻到熟悉的冷香,许卿原本有些扑腾的手掌乖乖安分下来,岁月静好的继续睡了。
顾殊无奈一笑,不打算再喊他醒来吃烧烤,抱着他走过秋冬季杂生的倔强野草岸,踩着月亮,游过青苔,回到人间,用外套隔绝了许卿的双耳,让外边的声音打扰不到他。
等上了小方开来接他们的车,车外的声音更是都被隔断在外了。
注意到被顾殊平放在后座上、头枕着顾殊大腿、身上披着顾殊外套的许卿,小方选择用眼神询问他,要开去哪里。
顾殊小声说了个地址,升起挡板。
如果许卿醒着,一定会对这个地址很熟悉。
毕竟他最近每周日都会去一次,今天白天还在那里吃了一次番茄火锅。
顾殊给管家老杨发了条短信,让他把客房收拾出来,随即看到了通知栏最上方的小企鹅,滑下一看,是陈苏叶在讨论组艾特她,淡淡一笑,他合上手机,暂时没回复。
许卿很白。
顾殊不是第一天这样觉得了。
他在办公室里,第一次见到许卿时,就被他冷得恍神。额前刘海漫过眉毛,和睫羽相触,校服领口露出一小截锁骨,锁骨凸起,尾端消失在衣服里看不到的地方。至于看得到的锁骨凹陷处,宛若冰山积雪一样的白,很适合被咬,或者被填满。
他和自己前十七年见到的人都不一样。
看着是活着的,心却像早就死掉,对很多事都无所谓。
但顾殊是什么人?
他一眼就看到死寂之下,还在鲜活跳动的心脏。
这个人和自己一样,怀揣着尚未绝息的对人世的眷恋,却又把自己置身事外,仿佛是红尘过客,下凡渡劫的神仙,看过了,就要走。
顾殊用指尖挑开许卿的刘海,苍白脆弱的釉质,一碰就碎的瓷器,因为沉睡而安静栖息的浓密睫毛,感知到另一个人手上的温度,轻轻颤动,顾殊指尖流连片刻,还是及时撤回,没有把他惊扰醒。
车子平稳停下,已经抵达目的地,但小方恪守打工人的自我修养,一没放下挡板,二没出声提醒。
好在顾殊并没耽搁太久,就抱着许卿下车上楼了。
老杨沉着的在门口侯着,收到顾殊消息以后,他把客房又过了遍细,然后看到顾殊抱着许卿去了主卧。
老杨:“。”
顾殊弯腰把睡着的许卿放在黑色大床的正中,给他盖上被子,看了看房间里,没有遗漏的东西,遂悄声出了主卧。
老杨:“小姐,那个……”
“我睡客房。”
老杨一颗心骨碌碌放下,点点头,“客房已经收拾好了。”
说是客房,其实与主卧大小相当。
顾殊冲过澡,散漫坐着,才有闲心回陈苏叶的消息。
许卿醒来时,天蒙蒙亮,重叠云层漂起一抹鱼肚白,熹微至极的告别玻璃窗与窗帘,游荡入房,跳跃到他的眼睑上,将他从沉沉美梦中唤醒。
前一秒,许卿还身穿白背心、短裤衩,在梦里的江边捞月亮,后一秒,他就置身在冷淡的黑房间里。
是真的黑。
房间内的装饰他并不熟悉,但都是一水的黑色或者其他暗深色。
他不太喜欢。
清清浅浅的暗香浮动,被褥之间满是浸入肺腑的冷梅香。
床边的地上放着一双拖鞋,应该是给他穿的。
许卿起身,踩着拖鞋先走到了窗户边,拉开黑色素纹窗帘,窗户外的景象他很熟悉。
这应该是顾笑家里。
恰此时,他的耳朵捕捉到门外好像有动静,索性推门出去。
走过很多次的走廊,确实是顾笑家。
但……
他回头望一眼自己出来的房间,没记错的话,这间房应该是顾笑的卧室。
“……”
许卿顺着声音摸去厨房,就看到顾笑乒里乓啷的弄着早饭。
“这么早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