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口袋里摸出之前特意兑换的铜星币,数了两枚递给身边摊位的摊主,这个摊主长得憨厚,一开口更憨厚。
许卿问他,“集市上的人怎么突然多了?”
他给了钱,摊主答得诚心,“他们啊,都是准备这个点出城的掘金者。”
“这个点?都要天黑了。”
许卿看了眼天色,云朵乌压压的低,晦暗着染上一点边角细碎的暖黄,无一不在彰显着已经是傍晚的事实。
憨厚摊主咧嘴笑了笑,似乎在笑话他们没见过世面,“这个点怎么了?虽然晚上出城掘金,风险比白天高,可是收益也比白天高啊。这里哪一个不是急着用钱的?你别看他们买东西买的勤,这买回去的一件件可都是精挑细选,非必需不买。”
顾笑随手拿起摊子上的一个金属小球把玩,“你们呢,不用出城掘金么?”
“我们?我们这里摆摊的都是C区人,不用像贫民一样,每天都出城掘金。”摊主一口大白牙很是刺眼,“我们C区出城都是轮换制的,叔叔我三天前才去过,下一次去估计得一个月以后啦!”
他打量两人的衣着,“你们二位应该是A区来的吧?”
许卿问,“何以见得?”
摊主掂量着手里两枚铜星币的分量,“只有A区的阔佬爷才会随便给钱啊,B区么,比我们好一点,但也只是好一点啦——有钱的能进A区开店,还是拿不到永久居住权。一辈子奔奔碌碌,到头来能剩个什么呢?”
他笑着说既定的命运,“不是A区的人,就下不了葬。即使是A区的人,也有个三六九等,多余的下葬资源嘛,是要优先分配上等人的。”
“有时候等着等着,尸身就烂掉了。”
“还有时候……我们这种人,幸运一点,从茧里出生,遇到还是看重血缘传承的亲人,人生好歹还有人同路半辈子。不幸一点,从茧里出生,度过规定的福利期,就要自己讨生活。”
“死后呢,我们这样从茧里出生的,一辈子也没能拿到A区居住权的人,都会去城外,成为怪物的养料。”
“——怪物吃饱了,城里的人就能活下来。”
许卿沉默了好久,静静问,“为什么不反抗?”
“反抗?”
摊主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您这话说得,倒有些旧世界所谓‘何不食肉糜’的意思了。”
“我们从哪里反抗,反抗去何处?”
“普通人在城外待一天一夜,无论做了多少防护,都会立刻被无处不在的S-73感染。感染就感染吧,死就死吧,还要死得面目全非,好像连一张脸都不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
“——这样子的死,有什么意思?”
“城内,哈,城内!”
“城内是看住我们的囚笼,也是能够安心的家园。当然,最主要的,如果不是怕滥用茧会导致S-73浓度提升,这些统治者啊,哪一个不想通过茧来打造一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军队?”
他这次笑得颇为讽刺,“S-73是人类惧怕的噩梦,却又给了我们这样的人,一条活路。”
“我有一个儿子,他是从茧里长出来的,受了我的血脉浇灌,长得和我很像。”
“在看到他以前,我以为我能和我名义上的母亲一样,仅仅带他度过新生儿应该享有的福利期就放手。可是……”
“可是原来小孩子,也是软软的一团,我放手了,他怎么活呢?……我原来、我竟然也是个父亲。”
“这种时候,我开始痛恨S-73,如果不是它的出现,我的儿子能够在美好的旧世界里出生、成长、像旧世界里的人一样娶妻生子,子孙满堂。”
“可如果没有S-73,没有茧,我这样无着无落的人,也不会有一个儿子。”
他说着说着,神情开始迷惘,不知是在惆怅命运的无常,还是在愤恨人世的不公,“我的一生,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我度过了曾经的城区流浪时代,我知道如今这样,用S-73变异体锚定城区,固定城市区域是一件好事。”
“至少在曾经流浪时代的我们看来,求之不得。”
“虽然依旧生不知来处,死亦无归途,可至少不用辗转城区荒野,不用颠沛流离,不用白天活着,晚上就死。”
“我不知道该恨它,还是该爱它。”
他直视着摊前,两位来自A区的上流人,希望听到他们的答案,“您说呢?”
许卿握住顾笑的手腕,垂眸抿唇,复又掀起眼皮和摊主对视,周遭一点一点悄悄暗下来,他的眼里却有细细星光闪烁,“普世命运似乎从不由人来决定来路与归途,总是在一个个庞大而又渺小的浪潮之中,被命运裹挟的前进。”
“可希望,可希望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它是一点遥远无求的星火,在一代代人命运浪潮之中,不会被浪潮打灭的火。在现在、或者未来的命运之中,从渺小的星星光,成为璀璨的太阳火。”
“然后烧掉大地上嶙峋丛生的荆棘,烧干净夜的黑灰。”
摊主静立半晌,问,“你是一位先驱者?”
“不。”
许卿沉默着否认,“我是一个逃离命运的懦夫。”
摊主久久无言,看似在认真思考许卿的话,实际上在内心感慨:这个玩家的演技竟然比自己还要高!
他正正神色,恢复NPC应有的自我修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选择亦只在一念之间。”
他看向一直不说话的顾笑,“您呢?”
“……”
顾笑默了片刻,缓缓开口,“我只想要一个同道者。”
无所谓去何方的同道者,毕竟,我会追随你的方向。
摊主摩挲着两枚已经温热的铜星币,“你们给了钱,我就好心提点一句。既然不是下等区的人,就赶紧回你们应该去的地方吧。”
“为了节省资源,城区里的夜晚只有A区会亮灯,像你们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肥羊,走在下等区的黑夜里,只有等着被宰的份啊!”
确实,天色已经昏黑,而这里还没有亮起灯火,再看看旁边摊位上的人,都已经习惯摸黑交易了。
离开集市,两人沉默着往A区的方向走了一段路,那里是光源的来处。
许卿感受到指腹下温软触感和实质腕骨,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没松开顾笑的手。
他下意识紧了紧握着手腕的手,随即像触电一样分开
然后被顾笑一把反握住。
“如果你真的是许医师,想对我说什么?”
许卿知道,这句话里的“我”,指的不是顾笑,而是游戏里的实验体。
他很慎重的想了想,如果我是许医师,我会说什么?
面对一个一出生就被关进研究所,供人研究的实验体,许医师……
不,我会怎么想?
我不能成为剧本里写的许医师,扮演这个角色的那一刻起,许医师的思维就带上了我的印记。
这一场游戏里的许医师,就是我。
同理可得,这一场游戏里的实验体,就是顾笑。
我要说什么?
“不是你的错。”
“我是一个逃避命运的懦夫,但如果你需要,也能是你并肩作战的同伴。”
寻觅黎明,或者粉身碎骨。
a区的光晕遥遥照过来,抹不开夜色的浓稠。
许医师对着他相处了两个小时整的零号实验体许下承诺。
第47章 风雨欲来
夜晚的a区与其他三个区,就像两个世界。
一走进A区的范围,街道两旁的路灯光芒毫不吝啬的洒下来,整个A区都被它们笼罩在一个明亮的罩子里,保护着他们不被高远夜幕洒落的尘埃惊扰。
下午发生过一起袭击事件的中央广场又被人流挤满,仿佛根本没有恐怖袭击一样,人们的脸上都带着满足的微笑。高大建筑物外墙的光屏播放着颂歌,左边拉了个竖幅:C34城区落成第7000天。
这就是他们在b区听到的歌声来。
为了给纪念日应景,中心广场上出现了白天没有的流动摊贩,或是卖吃食,或是卖消遣的小玩意,人来人往,你笑我乐,和谐美貌大家庭。
这个密室背景里的旧世界和现实世界很像,而在现在的新世界,A区看起来远离了新世界的烦愁苦闷,好像它和这里的人都活在旧世界的幻影里——只要城区锚定计划一如既往,只要他们还能在A区居住下去,这个泡沫美梦就不会碎。
许卿和顾笑两人顺着人流汇入中央广场的热闹中,最后的不被打扰的三十分钟里,他们享受纯粹的快乐。
偶尔会买一点小零食,这里的小零食和外面的名字不一样,但还是用他们熟悉的食材做的熟悉的味道,是热腾腾可以吃的,不是冰冷的假象。
路过一个面具摊,顾笑走了两三步,又带着许卿折回来。
也只有无忧的A区才会售卖这样华而不实的东西了。
顾笑伸手去触碰面具前的流苏,修长手指从中灵巧穿过,如同精灵轻吻风声化作铃铛脆响。
她取下两张猫型的半边遮眼面具,一张猫耳朵上的外廓绒毛刷着白色,一张猫耳朵上的刷着粉色,不过在夜色与人造光下,白色和粉色看起来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