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玄看到来人,面色一僵:“……是你?”
他微张着口,嘴唇颤抖,一个名字卡在他喉咙里,呼之欲出。对面的人看他口型就猜出来他即将要说出口的话,面具后的脸冷了下来,声音也带着寒气:“覆水魔尊,太子别认错人了。”
季玄面上难堪一闪而过,他语气喃喃不可置信:“真的是你,那日我在幻境中看到的不是假的?”
覆水魔尊冷哼一声:“太子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我并不知道,只是听您这话里的意思,多年前你助我入魔,现如今心中竟也还记挂着我,得此厚爱,令我心下难安啊。”
他那句“助我入魔”中嘲讽的意味实在明显,季玄贵为一国太子,哪曾受人如此对待?然而他却丝毫不在意,只是目不转睛盯着面前一袭黑衣看不见面目的人。许久,他缓缓阖上眼,像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又像了却了一桩心愿。
他声音极低,语速轻缓:“我不会让那件事重演的。”
“你还不明白么?”覆水魔尊侧眼看他,从这个角度,很难看清楚他眼里的情绪,“你不欠他的,你欠的是我,从始至终都是、且只有我一个。”
他语气加快,语气渐渐犀利偏执,但他像不忍心似的,说出来的话又像在引诱劝导:“如今事情还没有上演到那一步,你又何必如此执迷纠结?你欠的是我,当陪在我身边,予取予求地偿还我,不是吗?”
季玄紧了紧拳,虽然“予取予求”四个字未免贱人尊严,对方说出来的时候似乎还掺杂了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情绪,但除了这两点,他心知对面的人说得有理,但是……
“但是。”他声音沙哑,眼底带红,“如今孟元舟,他的心魔又出来了。”
覆水魔尊微微讶异,他没想到,哪怕没了孟隋毁他灵根、季玄激他心魔这一段,孟笑还是起了心魔。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早已注定。
覆水魔尊眸光微沉,他自在心底幽叹了一声,心道造化弄人,天意似乎格外喜欢玩弄他。
无论以前,还是现在。
但他面上镇定,对着季玄,只是笑了两声。
他笑声消下去,声音渐冷:“我从前怎么不知道,太子还是这般重情重义之人?”
季玄知是自己理亏,但这件事无论如何都难得一个两全之法,因此面对对方的诘问,他只能说:“宁海一役过后,我自会留信东离,卸去我这太子的重任,以后要杀要剐都随你,东离那边……也不会有人追究到你。”
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你说得对,这是我欠你的。”
“但在锦州城的时候,我也答应了孟元舟,一定不会让前世之事重演,若他心魔在那时发作,我会为他灭了那心魔——哪怕用我身为渡,这是我欠他的。”
覆水魔尊简直要被气笑了,他用目光仔细描摹面前的人的脸,他从前就知道这人清冷薄情,却没想到直到现在,明明是他愧对自己,还能这样理所当然地说出自己不喜欢听的话。
他心里想,谁稀罕杀你剐你,谁要你的命?
但面上,他只是又问了一遍:“你想好了?”
季玄面上看不出半点玩笑情绪:“离尊一事过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语气平淡,像在讨论早晚的饭,听不出来半点将自己的生杀予夺之权交到了别人手上的窘迫难堪。
覆水魔尊长吁了口气,他盯着季玄,眼里意味不明:“我给过你机会了,如今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
季玄没听出来他言外之意,只以为对方在提醒自己道阻且长,要留一条命用作偿还。
他道:“这是自然。”
覆水魔尊没再多说什么,一阵寒风起,风过人走,季玄再一睁眼,房间里已没了刚才那个咄咄逼人的黑衣男人。
第46章
第二天苏锦眠与沥青又去了前一天那家茶楼,左等右等,却一直没有再见到昨天那个刘远。
“你别看了,说不定是有什么事耽搁了。”沥青见苏锦眠时不时就往门口张望一下,忍不住打趣,“要我说,你昨天刚开始不是挺防备他的吗,怎么就跟人谈了两句,就一日不见思之如狂了?”
苏锦眠嗑着瓜子,没好气地看着沥青,极没有形象地翻了个白眼:“谁跟你说‘一日不见,思之如狂’是这么用的?”
见苏锦眠并不接茬,沥青反而更乐了。他倒了一杯茶推到苏锦眠面前,笑着说:“好了,是我说错了,你去去火。”
然而转眼再看台上的说书先生,他却看到了一个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以为自己看错,又眨了眨眼,确定那个人就是自己认识的以后,拉了拉苏锦眠的袖子:“你看,那是不是常师兄?”
苏锦眠定睛一看:台上息了声的说书先生旁边,一袭白衣腰挂一壶酒的男人,可不就是常川?
且看他的模样,似乎还与那说书先生认识。
苏锦眠与沥青互看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好奇。
如果是常川的私事,他们两个跟过去偷听,实在有违君子之道。
但最近宁海多事,常川身边这人他们又没见过,为以防万一……
苏锦眠咽了口口水,看原着的时候他就对常川成谜的身世感兴趣了,说句不厚道的,哪怕这个说书先生真的与常川隐瞒的事有关联,他也想去看看。
反正只是常川不说而已,未必就是不愿意说,也有可能是因为从来没问过。
他知道自己这个想法有些可耻。只是从前也就算了,现在有一个机会揭开常川的秘密,他内心的好奇心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他看着沥青,犹豫道:“……去看看?”
沥青心里没他那么多弯弯绕绕,他只是单纯好奇以常川的身份,怎么会认识一个说书先生,于是苏锦眠这个想法一提出来,他便点了点头。
他们这边刚商量好,那边说书先生对下面的听众说了句“抱歉”,便与常川一齐走出了茶楼。
苏锦眠越跟越觉得不对劲,常川他们走的这条路越来越熟悉,等他看到他们现住的客栈,心里冒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
看来常川与这说书先生不仅认识,恐怕关系还不浅,且就他这一路上看到两人的相处模式,那说书先生,似乎还是常川的长辈一类。
此时刚是晌午时分,洛无跟季玄都不知去哪儿了,常川于是避也不避就带着那说书先生进了他的房间,不知是他没在意还是怎么,竟没察觉到身后跟着的两个人。
——
常川带着常月华进了房间,想着为了不被发现而远远跟着自己的苏锦眠,脸上露出一个柔和的笑。这笑不显眼且一瞬而过,加之常月华此行匆匆,竟也没发现。
常川在房内布了个结界,然后才将他离开之前布在床上的结界撤了,两人眼前似有一层纱撤走,下一刻,床上便躺了一个人。
常川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帕递给常月华,神色恭敬:“长老,这是这孩子的血珠。”
常月华接过锦帕,锦帕上安静躺着几粒圆润的红色珠子,乍一看,似是熠熠生辉的红色宝石。
他又将东西收好,垂眸看向床上躺着的人:“怎么颜色这么淡?”
“他自到我这里,多半时候都是昏迷不醒。”他声音极轻,恨意却不浅,“想必先前追杀他的歹人没少给他放血。”
常月华探了探那孩子的脉,神色肃穆:“我族避世已久,当年那人也应承了我的,这么多年来我们与外界一直相安无事,怎么现在却……”
他话没说完,常川却能从其中听出遗憾与无奈。
独独没有恨。
常川道:“长老,当年的事晚辈知之不多,但如今的状况,已经容不得我族再少一位长老了。”
常月华眉头蹙起,似在思考常川的话。
但他很快摇了摇头:“我薄情寡义,险恶卑鄙,老天不愿意收我的性命,让我苟活这许多年,已经是格外开恩。如今那个人回来了,我的命便不再是我的。”
“可是……”常川还想说什么,被常月华一个平淡的眼神驳了回去。
他淡然开口,仿佛说的不是与自己族人生死相关的事:“清梦,你是我族这一辈中最佼佼者,我族未来的命运,都系在你身上,至于我……”
他低低笑了一声:“我,行至绝路,又怎么敢再贪图苟活?”
常川对很多年前发生的那件事知道得并不详细,他许多话卡在喉咙里,又说不出来,最后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常月华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从瓶子里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然后走上前,将那粒药喂给床上的人。
他将药瓶一整个塞外常川手上:“之后的事便不是我再能管的了,离尊一出来……”
他不知想到什么,神情怅然,不知道是期待还是悔恨:“我已经给芜城写了信,不过那边路远,等城中人到了,恐怕离尊一事已告一段落。”
“不过也不打紧,你看护好这孩子,让他好好活着便可,等族人将他接走,你要做什么我都不拦你。”
“还有。”他脸上的表情突然犀利起来,“这孩子是被谁所害,我自会调查,至于你……”他深深看了常川一眼,“如果我族境遇没到当年那个地步,你便忘了你那一重身份——我不求你领着族人回至当年巅峰,我只要你保我每一个族人平安顺遂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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