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丝竹管弦声暂歇,县令见柳老相国醺然?耳热,便没让婢子添酒,对秦老爷道:“马车备好了吗?”
秦老爷放下筷子,回道:“县尊放心,门上的马车都一直备着。”
座上的人听闻这?话便知宴席到了散的时?候,纷纷与东道主?秦老爷告辞。两个婢子搀起酒醉乏力的老相国上了竹凉轿,县令一路送到秦府门口的马车上。
马车无视宵禁走在长街上,不多时?便到了同在县东的柳府。
柳家是太平县本籍,人丁稀少,随着老相国一路高?升,便携家带口的去了京城,老宅里?只留了几个仆役。老相国决定致仕,年初在京城的时?候就派人回来打?扫整修,如今门庭清整正好能住。
马车停在柳宅,早候着的仆人迎上来,车夫看见面色酡红的老相国进了宅门才安心离开。
然?而车夫不知道在关门的那刻,满身酒气的老相国顿时?精神起来。
柳三?娘坐在大堂上首,见柳老相国走进门也不动,只问道:“今晚事?情?成了吗?”
柳老相国笑道:“秦家上钩了,三?娘明天打?算怎么做?”
柳三?娘道:“自然?是我抛几个媚眼给那个小子,你再称赞欣赏他几句,堂堂相国千金在眼前,不由得他不意动。总之这?次慢慢来,以利诱之,不要?急躁,以免重蹈覆辙。”
柳相国听到重蹈覆辙,不禁叹道:“上次眼看要?成了,谁料秦家人那么倔,明明把田卖我们就可以勾销欠账,偏偏不肯卖。明明只要?用个障眼法?就行的事?,我们偏偏跟他纠缠了几十年。”
“城隍庙在,不可轻举妄动。”柳三?娘打?断了柳相国,“至于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郑照过来的时?候,正好听见后?半句话。
他自从那晚遇到柳三?娘,就一直在柳家,看着她?从城里?到城外,又从城外回到城里?。如今的柳家除了几个老仆外,上上下下全是妖怪,连就看门的都是只蜘蛛精。然?而柳三?娘弄出这?么个妖精窟,目的却?是与秦家结亲,名正言顺的入主?秦家。
“明日秦元封会来府上,你就在书房等着。”柳三?娘抬眼对郑照道。
“好。”郑照答应道。
修为相差太远,拒绝就是无谓的反抗,他不在乎这?些,就算死无数次,片刻后?也会从幽冥深海里?爬出来,又成为哪种活物,但?那堆骨头不能。既然?一起下山了,起码也要?一起回去,要?不然?那座坟场就太空了。
他转身看门外,花木掩映,槛曲廊回,柳府无处不幽。
翌日,辰时?未至便有马车徐徐来。秦元封本来想骑马的,但?还没出门便被拦下换了车,这?样稳重些。他跟着门子走进柳府庭院,只见草木兴盛,有天然?趣味,不觉感到心旷神怡,心里?最后?那点紧张都消失了。
“秦公子,少爷就在前面的书房。”引路的门子瞧见秦元封的神色变化,低声提醒道。
“好,好的。”秦元封有些不好意思,“不去拜见老相国吗?”
门子道:“老大人吩咐过,今日公子过府时?,让我们直接去通知少爷。老大人说,年轻人自行相处便好,他不管,底下人也别盯着。”
秦元封一听这?话,顿时?心生感慨,老相国真与寻常家翁不同,在家时?他与胡兄看个戏本子都要?躲着人。
临水小榭,转眼而至,门子停下脚步说道:“少爷不让下人过去。”
“这?里?就行。”秦元封打?量一番小谢,迈步走上了竹桥。竹桥吱呀作响,他心里?却?生出疑惑,水边这?么潮湿如何?能做书房?
太平县地处东南,春夏多雨,县里?藏书的人家都要?趁秋高?气爽的时?节晒书晾字,书房选址更是干燥为宜。
秦元封正思索着不能常理的地方,入眼却?见凭栏而立的公子,眉目不清,风动青衫白简。
“秦兄来得正好,湖中红鲤鱼出来了。”
秦元封一愣,听到这?话又快步向?前,与他并肩立在栏边,低头看向?平静的湖水。
湖中鲤鱼精气得想跳水湖面,溅郑照一尾水,然?而它只能在湖里?摇摆着游,边游边听他们拿自己做谈资寒暄。腰都快扭断了,也得做出一幅红鲤戏水图。
直到鲤鱼精游得眼冒金星,岸上的人才离开湖边。
小榭里?,郑照看了一眼云窗外的烟水,起身走到案边点燃香炉。焚檀的香气混着木头燃烧的味道,熏人也熏妖怪。妖怪受城隍阴司辖制,不能随意对凡人施用法?术,但?柳宅平日里?妖怪们法?术用得肆意,如今有秦元封在,他反而安心的做些自己的事?。
秦元封闻到这?味道,不适的皱了皱鼻子,他抬起头看见郑照,却?莫名决定闭上嘴。
郑照用手拨了下青烟,随口说道:“我在京中时?便听过尊祖父的事?,却?不大清楚原委,不知秦兄能否与我细说?”
这?话虽未说明,但?秦元封也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笑着说道:“也不是什么需要?避讳的事?,郑兄不必这?么小心,县里?哪个没就这?事?议论过几句。”
“自前朝起我家就是南郡富户,《地方志》上记得南民富而庶就指的我家。奈何?曾祖好赌又不善经营,金银去如流水,酒醉后?在局中押上了全部家产。票号来收账时?,家中无余资,竟然?到了卖祖产的地步。幸而祖父在县学?进学?,一纸诉状告了票号,才保住祠堂周围祖田。而后?祖父弃儒从商,走南闯北,重振家业。如今秦家虽大不如前,但?更知艰辛。”
郑照安静的听着,这?就是柳三?娘所说的过去,她?得到了秦家的万贯家产,显然?钱财这?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东西没有得到,那应该是秦家祠堂周围祖田。几亩田不可能是她?想要?的,看来这?田里?另有名堂。
“兄长!”水榭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冒失少女闯了进来。
柳三?娘身穿鹅黄薄衫,肩上搭着褐色枝叶纹薄纱,乌黑浓密的发髻有些散乱,弄得金钗松弛,额头上薄薄一层戏汗。她?看见屋里?的秦元封,杏眼圆瞪,惊讶又好奇的样子。
“这?是秦兄。”郑照道。
秦元封看着少女竟然?愣住了,有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着不是因为少女的美貌,而是因为她?是待字闺中的相国千金。按理来说,他是不可能见到少女的,可偏偏这?么巧就见到了,感觉说什么话都是唐突。
他抿了下嘴巴,准备说些什么。
柳三?娘站在水榭门口,未等秦元封开口说话,跺了下脚就跑了。
郑照看着这?场戏,觉得有些浮夸造作,他叹了口气,回头看向?秦元封,却?见秦元封仍望着柳三?娘离去的方向?。
算了,戏怎么样不重要?,人够漂亮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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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世界编号:4
太平县的清晨总是静谧的, 直到中午才能嘈杂起来。郑照离开衙门?时,天气晴朗,阳光正好。他回到柳府, 门?子正在打瞌睡,眯着眼看了一?下郑照, 才摆出?上?前迎接的模样。
“少爷!”门?子看似恭敬的向郑照问好,眼角却瞟在他的脸上?,奇怪他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柳府花园内,白骨提着一?把铁壶, 认真浇灌着花木。它头上?戴着一?顶草帽, 为那张白骨森然的面孔遮住一?片阳光,投下一?片阴影。
郑照的脚步声很轻, 几近于没有,等他走到白骨骷髅面前, 骷髅发现了他。
白骨惊讶道:“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吗?”
郑照点了点头道:“刚从县衙回来。“”
白骨将头上?的草帽拿掉, 露出?空无一?物的眼洞,它问道:“那么,你有查到什?么吗?关于我的。”
郑照点头道:“嗯,查到了。”
白骨看向郑照,急切的问道:“我是谁?”
郑照道:“那座坟应该是五百年前,但姓甚名谁不清楚。”
其实他在县志里找到的仅仅是两?句话, 大约在五百年前,两?伙义军太平县近郊交战,一?胜一?败, 败者消失在时间长河中,胜者也?早化成了泥沙,那座荒坟堆就是战死士兵的埋骨地。
无论胜败, 大多数人马革裹尸葬于此?处,能有一?口薄棺,墓主人生前估计是个校尉之类的军官。
或许他早该想到的,他进入棺木时,应该就是盖棺时,一?只虫子被关了进去。
白骨听完直接坐在了地上?,手里拎着的铁壶不管不顾的丢在旁边,清水顺着石板向沟渠流去。它草鞋的带子紧勒着脚趾骨,外面套的那件麻布坎肩也?湿了。
它还想要知道什?么?
是那位军官的生平,还是想要不熟的后人?
也?许那场战争并不是堂堂正正的,也?许军官还有仇人,还有爱人,可是这些人也?都消失了。
人啊,生命太短暂了,恨短暂,爱短暂,信赖短暂,快乐短暂。
郑照看着花园里蜂蝶漫舞,等着白骨说出?它的想法。许是穿花而?行的时候,衣裳上?沾染了花粉,胆大的蜂蝶或许感?受到同类的气息,堂而?皇之的在他衣角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