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倩靠在赵仁身上,用手甩着照妖镜的红绳说道:“表哥多虑了,这照妖镜在手,我看谁敢污蔑我?”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采飞扬,灿若骄阳,光辉倒映之下倾国牡丹也失颜色。
赵仁看着她笑道:“原来倩儿是神仙。”
张倩眉毛一扬,转头质问道:“我们当然是神仙,不是神仙,那你以为我们是什么?”
赵仁道:“狐狸精吧?”
“什么?狐狸精?”张倩指着自己一脸不可置信,“我这一副天女下凡的模样,你竟然说我是狐狸精!”
赵仁连忙摆手解释道:“娘子,是曾经以为,曾经,都是过去的事!”
“过去的事?呵,过去你就可以认为我是狐狸精?”张倩伸手揪住了赵仁的耳朵,“你给我解释清楚,我哪里像狐狸精啊?”
美貌,暴躁,任性,调皮。哪里不像狐妖?赵仁这样想着,却不敢说出口。
郑照垂目敛笑,起身道:“花错,我们该走了。”
花错闻言在原地愣了一会儿,随即追着他的脚步离开。
河间是冀州古郡,因在徒骇河、大史河、覆釜河、鬲津河等九河之间,故得名河间。历代在此设郡立国,建州置府,所以河间还有“京南第一府”之称。如此钟灵毓秀之地,自然英才辈出。这里出过大诗人,出过大画家,出过将军,出过丞相,甚至前朝末帝的母亲都是河间人氏。故而眼下这河间府,大大小小的官宦人家数不胜数,张家在张倩归宁之前是不起眼的一个,郑家也同样。
这样想来,花错能寻摸到这样有姻亲关系的张郑两家也不容易。
郑照在街边下了马车,离京前他曾答应杜访风替她向郑希音传话,如今回到了河间府,又没有治水的责任在肩,不往郑家走一趟,就算旁人不生议,胡延年也会看出蹊跷来。
既然是给宗正寺做戏,那么这戏得做全。
与张家一样,郑家上下也都被花错的妖气给魇住了,从主子到奴婢都认为河间郑氏有郑照这么一个少爷。与张府人丁稀少不同的是,这郑府枝繁叶茂,就连后街上都住满了近派族人。
郑照走过穿堂,绕过湖石屏风,又经过间厅,这才到了正房大院。丫鬟媳妇们拥着一个贵妇人出来,见到郑照就抱住了他,心肝肉的叫着。郑照无意在这世间多添恩怨,宽慰劝解了两句就离开去了外边书房。书房分为内外两间,外边都是些清客相公,一见郑照过来都起身围着他作揖见礼。郑照依次回礼,言说几句京城繁华,就转身进了书房里间。
书房正中间坐着一个身穿直裰的男人,貌伟秀,美须髯,见了郑照进来只放下手中的书。在他身边侍立着两个少年,一长一幼,皆笑着看向郑照,行礼唤大兄。郑照也笑着回礼,俨然一副兄友弟恭的图卷。
郑老爷问过郑照在董家村和京城的遭遇后,思忖片刻,抬起头说道:“国朝初定,百废待兴,定会招纳贤良之士,充实各部衙门。为父原本属意你赴京等候吏部选拔,但你与倩儿原有婚约,若在京城久住,怕是会招致流言蜚语。积毁销骨,这对你们两个都不好,故而为父想着让泰儿上京,你便留在河间掌家业。”
郑照闻言笑了笑,他自然不会留在河间,但若因自己此番举动,阻碍了郑家子弟上京,也是一桩罪过。
“儿子曾与大皇子在董家村相处过几日,勉强算得上贫贱之交,熟悉他的秉性为人,他从未介怀此事,而且倩儿有此机缘,实乃得天之幸,而这也正是我郑家的机遇。儿子以为我与二弟上京,留三弟在家侍奉父母,更为恰当。”
这个法子全然是在赌大皇子在不在意郑照与张倩的婚约,郑老爷理所当然的皱起眉头,他想了片刻,仍觉得不太稳妥,正要出言驳斥,却被花错了瞪了一眼,出口的话瞬间就变成了赞同。
“照儿说得极是,就这么办吧。”
郑照无奈看向花错,他正等着郑老爷的反驳呢,前一句埋的线,后来刚好用。
花错眨眨眼睛,状似歉疚的低下头,实则偷偷吐了下舌头,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样子。
郑照只好转过头与郑老爷说话,听着自己根本不知道的童年趣事。风筝线弄破手,在自己园子里迷路,读书时坐着睡着。这些应该都是那对兄弟的经历,被花错用法术巧妙的嫁接到了他的身上。
日射回廊,满地碎金。应付完素未谋面的父母,郑照终于可以去见郑希音。
郑希音是郑老爷的庶弟,由于郑家早已分家,郑希音此时就住在郑家大宅东边的碧桃院。碧桃院与郑宅的东角门就隔着一条三尺多宽的小巷子,郑照从这边走到那边,一盏茶的时间都用不上。
“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
郑照还未走到碧桃院,就听见女童在念《清静经》。等他走近了,才发现这是一对孪生子。
女童坐在石阶上,她们看见郑照走过来,一点都不惊慌,仰着头说道:“西边的少爷,你回来啦?”
用自家的东边西边代称嫡系,这个叫法应该在旁支偏房里很常见,竟然连六七岁的孩童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郑照说道:“烦劳两位进去通传,郑照有事见五叔。”
两个女童一起摇了下头,异口同声的说道:“通传不料,师父外出访友去了,现在不在家,要晚间才回来。”
郑照见此笑了笑,谢过这两个女童,转身回了郑宅。也不知怎么安排的?在郑家所有人的意识里,郑照住在东角门附近见容堂,与内宅分得很开,往来会友都极其的方便。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郑照在院中焚香静坐,那常飘荡在庙宇间的青烟笼罩了小院。花错就在这青烟捉了两只蟋蟀,用手拢着让他们互相争斗。
突然间,清风来,吹散了袅袅轻烟,送来一片歌声。
“软玉温香抱满怀,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一首西厢记,娇声如莺啼,似从东边碧桃院断断续续的传来。
郑照从蒲团上起身,神情安静,气息平和,只有一双眸子过于清炯。他走出见容堂,一墙之隔的柳树下站着个道袍少女。她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正拿着轻罗小扇婉转歌唱,看到郑照走过来,不躲也不避,只是笑了一下就转身跑进了碧桃院,临进门前还回头一笑,好像故意引他去追。郑照见此皱了下眉头,犹豫片刻便往回走。
花错是跟着郑照出来的,它扭头看了一眼郑照,没跟着回去,而是跑到了道袍少女站过的柳树下,咿咿呀呀的学唱着那段《西厢记》。
道袍少女唱这段《西厢记》,有春心萌动寂寞难耐的姿态,它唱这段《西厢记》是鹦鹉学舌,不伦不类。
郑照摇摇头,忽感仙人无眠无寐就是为了受罪的。
翌日,午后蜂蝶飞舞,郑照出门沾了满袖芳,及至碧桃院还有粉蝶徘徊不肯去。那对孪生女童坐在石阶上打哈欠,见蝶袖缠绵,不禁瞪大了眼睛。
郑照道:“五叔今日可在府中?”
女童异口同声道:“昨日主人回来听说少爷曾来过,便叫我们在这等你呢。”
郑照笑笑,与她们一同走进碧桃院。还未走进主院正室,他就看见里面坐了几排道袍少女,郑希音坦胸露乳的坐在上首,拖着长音讲话,似在教授什么经文。
“玄化初辟,洪炉耀奇,铄劲成雄,熔柔制雌。铸男女之两体,范阴阳之二仪。观其男之性,既禀刚而立矩;女之质,亦叶顺而成规。夫怀抱之时,总角之始;虫带米囊,花含玉蕊。忽皮开而头露,俄肉俹而突起;时迁岁改,生戢戢之乌毛;日往月来,流涓涓之红水。”
郑照在门前止步,看着郑希音却不进去。郑希音当然也看见了郑照,他哈哈笑了两声,停下讲学,向前招了下手。最近的两个道袍少女见此就膝行上前搀扶他起身,不紧不慢向这边走来。一阵清风穿堂而过,原来这些道袍少女只穿了道袍。
郑希音道:“贤侄此番过来,所谓何事啊?”
郑照道:“为人传话。”
“为谁传话?”郑希音先是问了一句,随后就摆手道,“别说,让我猜猜。”
“这天地下人虽然多,但能驱使贤侄的,定然是京中贵人?”他捋着胡须想了一会儿,抬头笑道:“可是哪位打人邀我去受房中术?我这几卷《合阴阳》可是自仙师处习得的,膝下女弟子也都是难得的资质,非贵胄不能去。”
郑照摇头笑笑,继而说道:“五叔多虑了,小侄是为杜访风姑娘传话的。”
“杜访风姑娘……”郑希音觉得有些耳熟,他先是迟疑片刻,随即眼前一亮,想起了杜访风是谁,朗声笑道,“竟然是鼎鼎大名的杜访风姑娘,她找贫道何事?”
郑照道:“访风姑娘问,你可还记得四年前白云山上发生的事情吗?”
郑希音一愣,随即脸色变得苍白,他颤抖着问道:“杜访风姑娘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如何?”
郑照道:“不悲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