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印雪闻言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沈秋戟,只念着族训道:“要为沈家死,也要为沈家不死。”
他以前不懂事时,他师父也是这么告诉他的。
小孩见状朝他奔来,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串串脚印,望着他的眸子黑沉,完全不似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双眸,他寒声说:“七叔,我们一起逃吧?这样你可以多活很多年,而我也可以在冬天睡上有空调的日子了。”
都知道蛊惑他了?
谢印雪挑眉:“等你上学了开始住校,也一样可以睡有空调的屋子,所以你要好好念书。”
“可我觉得这不值得。”他的徒弟仰起头,冷声道,“我以前睡的地方也没空调,但我觉得那是值得的,因为我知道等我长大了,我还有改变的机会。可现在、以后、直到我死的那天,这样的机会我都不会有了。”
他们要用余生,去维系沈家的昌盛。
用生命和痛苦堆积起来的繁华,这值得吗?或许对其他人来说是值得的,但沈秋戟始终认为这不值得。
谢印雪听着沈秋戟的话,脸上依然挂着浅浅的笑容,温声道:“阿戟,我带你选命的时候,你选了贫,这一命迄今为止,族里选的人并不多,你能选出这一命,就代表着终有一日,你会遇到了你命中注定和他有姻缘的那个人,届时你会明白所有的。”
然而沈秋戟望向谢印雪的双目,眸光虽然坚定,却不是谢印雪那样的坚定:“我会明白,但我也永远会觉得,这不值得。”
谢印雪终于敛去笑容,他低头垂眸睨着脚边的小孩,叫了他的全名:“沈秋戟,你真的不愿意像我一样为沈家吗?”沈秋戟说:“我做不到。”
“诚如师父你所说,我会遇到我命中注定的那一个人,我未来或许会爱他甚于沈家。”小孩直接在跪在雪地里,头颅却未曾低下半分,平视着前方,“我本就不爱沈家,在师父收养我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姓沈,我要如何为沈家像师父这般?弟子有负师父所盼。”沈秋戟俯身,额头贴着雪地,重重叩了三个头,“请师父另收一位师弟,以防弟子日后负德辜恩。”
谢印雪张了张唇,喃喃道:“我没时间了。”
沈家这一脉的人,原先要到四十岁才开始收徒,还需花剩下的三十年教导徒弟,待到七十则功德圆满,可以安心死去。
然而他如今才刚满二十,就已是强弩之末,衰微至极。
最主要的是——“族里的人都是垃圾,你是唯一没那么垃圾的那一个,唯一啊……”谢印雪痛心疾首,话音都带着颤,“但凡族里有个孩子能有我万分之一的天赋,我都不至于收你为徒。”
沈秋戟:“……”
万分之一,他有这么垃圾吗?
大概是这件事戳到了谢印雪的伤心处,他又咳出几口血:“罢了罢了,你去睡觉吧,还是让为师多争取再活些时日……”
说完,谢印雪就背对沈秋戟摆着手,踉踉跄跄地走进雪深处。
不孝徒沈秋戟因为冬天睡觉没有空调,差点一度叛出师门,所以当沈秋戟上了初中,终于到了可以住校的年纪,谢印雪特地出门下山,亲自买了串鞭炮来家里放,连他能够多活一段时间了都没这么高兴。
虽然沈秋戟书读得不好,才上初中就开始语文不及格,可这也抵挡不了谢印雪开心,反正每次开家长会让干儿子柳不花假装沈秋戟的爸爸去就行了,他也不用面对老师的臭脸。
最主要的是,沈秋戟这孩子没法再闹他了。
谢印雪终于回到了以前织织毛衣过活的平淡日子。
谁知道一段时间过后,谢印雪又有了新的烦恼——沈秋戟念完九年义务教育,虽然成绩烂,但身体素质极好,靠读体育班考上高中,还是重点高中,可临班临时要去学校开始住校念书之际,却和他说:弟子不想读书了。
“我觉得这日子没盼头。”沈秋戟每一句话都说的很现实,“我就算考得再好,把试卷写出花来,我上个985、211,我毕业以后还是只能每天挣三十块,年纪轻轻还得用老年机,不如我现在就去捡垃圾算了。”
谢印雪现在已经不指望这个不孝徒继承他的衣钵了,不过他素来是个负责任的人,他既然收了沈秋戟做徒弟,就得肩负起引导这个徒弟走在正确道路上的责任,正如他不会放下沈家的责任一样。
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为了沈家这样付出,这样奉献根本不值得,但百年来,沈家经历过那么多代人,愿意奉献的又何止他谢印雪一个?
沈家于他有恩,他愿意,更从不后悔。
他收下沈秋戟作为徒弟的时候,也是问过沈秋戟愿不愿意的,沈秋戟那时告诉他,他现在愿意,却不知道自己日后会不会反悔。
然而谢印雪没有别的选择了,他只能选沈秋戟。
所以这不就来报应了吗?
“高中考都考上了,就勉强读完吧,大学还是要考考的,高中不能早恋,你得到大学才能谈恋爱啊。”谢印雪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一个理由,他苦口婆心地劝说沈秋戟,却不知道这个理由沈秋戟能不能听进去,“你想想要是你现在辍学,你就只能去捡垃圾,那你要怎么谈恋爱呢?”结果沈秋戟还还真就被说服了。
老老实实去上了高中,他念的是体育班,体育班男生多女生少,就算有几个女生也是抢手货,沈秋戟寡言少语,因为训练还黑得像块炭,当然最主要是他穷。
体育班的男生们,还是重点高中的,肯定有几个是靠买读买进来的,那几个买读生家里有钱,球鞋换着花样穿,可以半个月都不重样,反观沈秋戟,他球鞋就那么两双换着穿,还不是昂贵牌子,衣服虽然干净,却也只是普通的黑白T恤,在体育班里不怎么显眼。
倒也不是没有女生喜欢他,但沈秋戟却不喜欢她们,因为她们学生高中生谈恋爱,流行给女生买零食送早餐请客吃饭……这一项项,都是要钱的啊。
体育生每天训练那么消耗体力,沈秋戟那三十块钱连他自己吃饭都不够,要是真谈恋爱就饿死了。
谢印雪知道了原因比他还愁,和柳不花说:“我这弟子对钱执念太深,我怕他误入歪门邪道。”
柳不花安慰谢印雪:“干爹您放心,阿他不是那种人的,他不像您,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谢印雪:“?”
“你在想什么?”谢印雪反问柳不花,“我是怕他为钱出卖身体。”
坐在他旁边的男人最见不得他每次出画后,就要找柳不花询问沈秋戟的情况,当初说入画沈秋戟还小,刚上小学也就算了;后面又说初中对孩子的三观影响很大,他也忍了;如今都高中了,还有什久可担小的?
听到这里的步九照终于忍不住,冷笑道:“和你有区别吗?”谢印雪不生气,事实上旁人也很难看到他生气的样子,被步九照怼了他也温柔地笑着,还为步九照整了整衣领,温声说:“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步九照:“……
好,他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更何况他十年前埋下的因,马上就要结果到沈秋戟身上了,所以谢印雪笑,他也跟着笑。
某日,他偷听到谢印雪和沈秋戟打电话:“你七婶越来越傻了。”
步九照当时照旧但笑不语,不过当晚他就去把沈秋戟屋子里的空调给偷了。
沈秋戟的高中生涯,就这样结束了。
可紧接而来的,还有大学。
当录取通知书寄到明月崖时,谢印雪捧着徒弟的录取通知书,霎时红了眼睛,差点喜极而泣,步九照虽然大仇要报在即,也很高兴,但远不至于有谢印雪那么夸张。
包括柳不花都很好奇,不禁询问谢印雪:“干爹,虽然阿戟考上的大学的确很优秀,我也为他高兴,可您为何格外……激动?”柳不花仔细思量了片刻,才挑选出这么一个贴切的词形容谢印雪的心情。
“我不是为他高兴,我是为我高兴。”
谢印雪深吸一口气,微微平复的心情,缓声道:“我才貌双全,博古通今,世上如我这般的奇才万年难遇,可我唯一的徒弟,当初差点连九年义务教育都没读完,可就算他度过了高中,这文凭也配不上做我的徒弟,如今他终于成了大学生,我的脸面,可以保住了。”
他说这些话时轻声细语,眉目温柔谦和,可每一句话听得都不对味,步九照神情复杂,一时半会不知该从哪句话点评起来。
最后问他:“你好意思说沈秋戟吗?”“我有钱。”谢印雪淡定的抿了一口茶。
柳不花却皱起眉,忧心忡忡道:“可万一阿戟他毕不了业呢?历年来被清退的大学生可不少。”
谢印雪停住喝茶的动作,又陷入了沉默。
然而怕什么还来什么,沈秋戟不等学校清退他,出发去念大学的那一天早上,沈秋戟就又迷茫了他站在明月崖别墅门前,看着谢印雪身后的中式豪宅,又看看柳不花开出来用于送他去火车站的法拉利跑车,最后再望向自己手中用来装衣物行李的麻袋,默然数秒,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我到底为什么要去上学?不,我到底为什么不可以继承家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