啤酒压着半本没翻完的《十日谈》,扉页别着一枚红叶。
马头骨杯里落了对戒指,姜忘不好意思细看。
再往里走两步,墙角还摆了把蛇面三弦。
蟒纹青花白地,瞧着苍老又漂亮。
“支教的时候学生送的,”季临秋递热茶过来,玻璃杯用得很旧:“我学了得有四个月,勉强能弹半首风雨铁马。”
“很厉害了,”姜忘站的都很拘谨,不敢随便靠墙,双手接还记得说谢谢:“老师很有品味。”
他想起正事来,又低头解释缘由。
“我这两天在跑生意,刚从东城郊区回来,没来得及接星望,不好意思。”
“他很机灵,”季临秋笑起来,示意姜忘坐会儿:“下午瞧见了大阴天,还没落雨点就跑去问我,要是下雨了要不要一起回家,他带了伞。”
姜忘强咳一声,看向矮桌上的小说想转移话题。
“这书好看吗?回头我也买一本。”
他初中毕业以后就没怎么看过书,但在老师面前还是想当个文化人。
装也装得像点。
季临秋笑了笑:“别看,挺黄。”
姜忘心想我看起来像个纯情人吗,扬起眉毛表示有兴趣,又想起些什么,试探着问了句。
“季老师家里挺温馨啊,女朋友收拾的?”
季临秋摇摇头,进屋叫彭星望出来。
姜忘放下茶杯跟着起身,发觉小孩已经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男人轻手轻脚把幼年版自己打横抱起来,小孩睡得鼻涕泡都出来了手里还拿着笔。
季临秋帮着把书包作业本都收拾好,拿了钥匙帮忙送到三楼。
姜忘把小孩放床上盖好被子,又出门谢季临秋。
“季老师,”他笑得抱歉:“回头请你吃饭,实在感谢。”
“小事,以后忙不过来也可以让星望过来,他一直很乖。”
姜忘呼吸停顿,不太适应被当面叫小名。
“嗯,”他短促应了,又伸手拂季临秋的发梢:“您小心,沾着墙灰了。”
季临秋下意识想避开身体接触,挥挥手告别。
姜忘没多想,关好门回去给彭星望换睡衣。
小孩早就坐得笔直一脸精神。
“你醒着?”
“刚放下床就醒了!”彭星望举手发言:“老师带我吃他煎的蛋奶饼了,还请我喝酸奶!”
“……知道了。”
“大哥你吃饭了吗,淋雨了要记得吹头发喔!”
“知道了。”
姜忘帮他换好睡衣,又摸了摸小孩头发确认是干的,松了口气道:“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小朋友窝在枕头旁怀里还抱着个枕头,任他帮忙掖好被子。
“大哥,你凑近一点,我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
姜忘扫了他一眼:“你睡不睡。”
“你过来嘛。”
男人俯身靠近小孩,耳朵旁边传来悄悄话。
“老师好香噢,像栀子花。”
姜忘面无表情凶了回去:“不许乱闻,睡觉。”
第9章
彭星望成绩还不错。
一年级没交什么,只是小城也赶时髦,孩子们普遍英语学得早,他有点赶不上。
姜忘是这小孩的成年版,在部队里也用不着考四级练口语,这么多年水平也没好到哪里。
“艾,醒可,达特(I think that)——”
彭星望摸着嘴唇跟着念:“哎醒可——”
期末考试没几天了,能补上一点是一点。
姜忘办公室里有这方面的资深家长,一边打毛线一边教他拿烟盒子裁成单词卡教小孩。
“就这么简单?”
“嗨,启蒙嘛,你要先陪他养成兴趣。”
姜忘回家以后拿着单词卡有模有样的教。
“牌,那,啊,破。”
彭星望坐得板板正正。
“牌,啊,那,破。”
“错了错了,重来。”
十遍教完,姜忘把单词卡翻了个面。
“菠萝怎么说?”
彭星望自信满满:“啊牌破那!”
姜忘辅导之前还能考六十二,辅导完直接降到四十八。
小孩鼻子都哭红了,抹干眼泪才敢回家,把卷子交给姜忘时嘴巴往下瘪,随时准备把屁股亮出来给他抽。
姜忘没有半点谴责的冲动。
倒不是他更赞成鼓励式教育或者其他,纯粹是因为初中时自己还考过更低的。
……地理二十九。
彭星望在男人看卷子的时候就跟探照仪似得仔仔细细观察他表情。
姜忘没什么表情:“签哪?”
彭星望支吾道:“你不生我的气吗?”
……我为什么要自己跟自己生气。
小孩见他没什么反应,主动坦诚自己的想法。
“大哥你……现在这么忙,还记得给我补习功课,我还考的更差了……对不住你。”
姜忘摸了摸下巴,忽然想起什么:“季老师怎么说?”
彭星望眼眶又红起来:“季老师批评我了。”
“他问我这些发音都是跟谁学的,我说我大哥。”小孩特别委屈:“然后他叫我多听磁带,下周一查我读课文。”
姜忘终于反应过来重点在哪。
吊车尾没法辅导吊车尾,确实。
“这样,”他揉了揉小孩脑袋,还从抽屉里翻出牛奶糖给他吃:“我晚点联系下季老师,看他周末能不能给你补补课,好么?”
彭星望决定惩罚自己不吃糖,十分珍重的把糖放进文具盒里:“季老师会不会讨厌我,我好笨。”
姜忘笑起来:“你看大哥笨不笨?”
“……一点都不!”
“大哥不笨,你就不笨,记住没?”
小孩完全没搞明白其中逻辑在哪,还是很听话地点点头。
再回客厅里看电视时,姜忘给季临秋发了条短信。
没微信确实不方便,他还挺想看看季老师的朋友圈都会发些什么。
[季老师打扰了,星望英语基础比较差,不知道您方不方便给他私下补补课?辛苦费好说,十分感谢。]
过了大概十五分钟,对方回了过来。
[姜先生客气了,我周五晚上一直有空,让他八点过来就行。]
话头到这应该停了,但姜忘还在看屏幕。
他不太想跟这个人谈钱。
哪怕姜忘心中‘温润清俊的季老师’形象转变成‘偶尔会湿漉漉的季老师’,纯白光环还是形影不离,不该被任何琐碎玷污。
男人一时间没想好该如何报答,手机又震动了下。
[姜先生周末经常去省城吗?]
[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捎个顺风车,十分感谢。]
姜忘眼睛亮起来。
他每周末都要去省城见客户开会,基本都是自己开车来去,座位很空。
[方便,季老师要去哪?]
[师范大学附近经常有周末书市,还会开一些讲座,一直很感兴趣。]
[好,到时候见。]
姜忘对季临秋始终有一些执念。
他很隐晦地打听过,邻里的反馈也与记忆一致。
季临秋和同事们关系客气友好,朋友不多。
这样好的老师,就这样清清冷冷一个人独自过到四五十岁,凭什么呢。
他每次一想到他,内心深处便会浮现出几分孩子气的执念。
想要讨老师开心,想让老师的生活多几分热闹自在。
周末他们一定能在路上聊很多。
正出神想着,姜忘余光扫到一个小不点。
“你在想什么呀。”彭星望率先开口:“一直在笑诶。”
男人瞥向他:“有事?”
小孩先是在门口憋了会儿,两三步蹭到他椅子旁边,又憋了好几秒。
“那个……大哥,你别生气哈。”
“我不生气,有话直说。”
彭星望身上皮实欢快的气息消失了些,低着头看脚尖道:“我……我想找个时间回家一趟。”
他生怕伤了敬爱的大哥的心,又很快抬头飞快看男人表情:“你千万千万不要误会!”
“我……我很怕爸爸死掉。”
“虽然他经常打我,黄奶奶还说是他把妈妈气走的……可是我很怕他会死掉。”
姜忘沉默几秒,伸手牵住他。
“明天带你过去,好吗。”
他知道幼年的自己在恐惧什么。
酒鬼对旁人毫不在意,对自己更不会负责。
人一旦深度醉酒,自主意识会不断消失,容易被呕吐物呛到窒息。
姜忘小时候拿热毛巾给亲爹擦脸过许多次。
那毛巾本来是隔壁张阿姨送他洗脸的新毛巾,雪白雪白还印着梨子,后来被黄浊呕吐物染成一块破烂抹布。
以至于姜忘很多年以后在超市买毛巾时都会停留很久。
但不管怎么说,还是要亲自陪着彭星望去,省得混账爹又做出什么出格事。
第二天放学很早,下午四点天空还晴朗灿烂着,姜忘陪彭星望慢慢往旧家的方向走。
小孩现在拥有了很多梦寐以求的东西。
整洁干净的房间,书桌台灯和喜欢的书,写完作业还可以痛痛快快看两集蓝猫淘气三千问。
但他仍旧在惦记挂念着对他从来不好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