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后,钟离然独自一人去沐浴了。从浴房出来后,钟离然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端坐在小榻上,让侍人伺候着她绞干头发。
顾思源见了,就接过侍人手上的活,亲自替钟离然擦干头发。饶是再年轻的身体,连续操劳数日也不大吃得消。待顾思源将钟离然的黑发顺直后,皇帝已经窝在小榻旁昏昏欲睡。
她的长发还不算太干,顾思源就让皇帝枕在她大腿上,拿了把蒲扇替她扇风,试图将头发吹干。
皇帝的黑发纤长,已经铺陈到背上。顾思源一边给她扇风,一边丈量着她头发的长度,轻声道“陛下的头发长了不少,等过了这段时日,就让徐待诏进宫,打理一下鬓角吧。”
钟离然点点头,在小榻上翻了个身,忽然睁开眼仰头看着顾思源,颇为忧愁道“思思啊”
顾思源垂眸望着她,眼神极其温柔,“怎么了陛下”
钟离然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凉水两岸尤其是宛州中部与中州下游等地,情况不容乐观。”
“前几日皇姑姑替朕巡游了两岸,上奏说是一定要泄洪才行。宛州今年提前泄了一处,不好再折腾那里的百姓了,只能在中州与源州等地另开堤口。”
钟离然的语气听起来异常疲惫,她掰着手指轻声道“永和镇,太平镇,齐安镇”她一连念了六七个地名,继而长叹一声道“这些地方都要开堤口”
“共计四十多万人”
“堤口一开,这四十多万人今年的收成不或许是近五年,甚至是十年的收成都付之东流了。”
皇帝心里很不好受,顾思源垂眸看着她微红的眼角和眸中漾着的水光,心头微涩。皇帝抬手,拉过顾思源的手盖在自己的眼睛上,轻声道“朕心里难过。”
“朕分得清孰轻孰重,可朕还是很难过。”
“这是天灾,朕再着急也无能为力。两害取其轻,虽然是这么做了,可是朕真的很不好受。那四十多万的百姓,约莫是要恨死朕了。”
掌心微湿,顾思源手掌颤了颤,也跟着对方红了眼眶。她俯身将皇帝揽入怀中,低声安慰道“陛下,你已经尽力了陛下”
“这是最好的方法了,我的陛下。”
天要下雨,是无可奈何之事。这场连绵不绝的大雨,将楚国多年的风平浪静都搅乱了。楚国近三十年都未曾发生过这么严重大涝,偏生就发生在钟离然在位时期,当真是愁得她头发都白了。
在接连十多日暴雨后,河床向来很高的凉水终究还是承载不住这些雨水,隐隐有决堤之势。替皇帝巡游两岸的钟离回最终还是决定炸堤泄洪,保住处于凉水下游的帝都。
这一日午后,铅色的云笼罩在源州北边那座名叫平安的小镇上方。钟离回身穿蓑衣,与驻扎在此地的侍卫守在了波浪滔天的凉水岸边。
残风夹着细雨打在她的蓑衣上,与身旁震天的江水在她耳边响彻。她的脸藏在斗笠下,幽深地凝望着不远处放置好的一堆,默默地拉开了一道弓。
身旁的侍卫将点燃的箭羽递到她手上,喧嚣残风中钟离回接过侍卫的箭,拉开弓弦,朝着远处的堆射去。
箭羽带着火破风,刹那间落在了上。咻的一声过后,轰然炸响。嘭得一下,堤坝决裂,浑浊的洪水推着白浪争先恐后地从堤口涌去。堤口寸寸碎裂,朝着钟离回脚边蔓延。
钟离回脸色一变,朝着四周大喊道“快跑”
话音落下,洪水如同恶鬼一般汹涌地朝他们漫来,追着他们逃窜的身影,如庞然大物一般将她们吞没。
钟离回与岸上的所有侍卫齐齐失踪了。
那场炸堤的目击者声称,是云中王错估了堤坝的数量,致使堤口大开,连带着她站位的地方都被殃及炸裂了。
因为堤口大开,洪水一泻千里,连续吞没了周边四五个城镇,致使源州北边的一座重城饱受洪灾。于是由工部制定的整个泄洪救灾计划毁于一旦,朝廷威信损失惨重。
云中王乍然失踪,着急得钟离然连忙派出人手去寻。皇帝下了指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于是驻守在源州的士兵一面去找人,一面去救济百姓。
一连串的变故让钟离然承受不住,这个年少的帝王从外面得到姑母的噩耗时,一夜之间长出了白发。
源州边境重城有百万灾民,而在这样的档口她又失去了一直很依仗的皇姑姑,当真是焦头烂额。
顾思源见此也不再懒散了,自钟离回失踪的消息传回源州后,她就一直陪在皇帝身边,不挪一寸地与她候在朝晖殿。
幸得顾思源一直陪在身旁,皇帝才勉强挺了过去,与朝中重臣一起,处理了赈灾事宜。
可祸不单行,就在钟离回失踪的七天后,暴雨渐歇时,宛州突然传来了宛王携宛州刺史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反了。
位于源州城的钟离然听到这个消息,仔细将事情想了一番,猛然回神过来,从宛州炸堤开始,这就是一个连环套。
不,或许早在今年的第一场雨开始,就滋长了宛王的野心。
钟离然越想越气,尤其是在听到宛王在民间散布的流言时,真是恨不得让人将他抓到跟前,狠狠地打一顿。
可是宛王起兵太快,趁着源州的驻军都在救援百姓时,不出两日就攻到了源州城下,包围了整座皇城,让钟离然彻底成为了瓮中之鳖。
第52章 十一.2
宛王反叛的消息传入宫中,却没有弄得人心惶惶。钟离然自接到消息后, 就迅速召集大臣商议此事, 应该如何决断。
前去打探敌情的斥候匆忙来报, 说是宛王亲率两万大军意图速攻,直逼朝晖殿。经验老道的大臣们摸清了他的意图,觉得宛王这是想速战速决, 先入宫拿下钟离然, 逼她退位。
钟离然登基八年, 可谓是老臣们看着长大的君王, 抛开皇帝身份不谈,这样的钟离然在大多数朝臣的眼中与他们家中偏爱的子侄都差不多。哪怕平日里再与皇帝有龌龌的臣子, 此刻都不齿宛王的行径。
趁着国中大乱起势, 在兢兢业业的君主背后捅一刀, 如此行事实在是过于难看了写。
于是就有个将军出了个十分阴损的主意,那便是将西边外城与内城之间的一座耳城作为诱饵, 将宛王的大军引诱到那处, 集结城中大多数的金袍卫,以火攻之。
钟离然觉得火攻有伤天和, 不太同意这件事。可考虑到此时城中的兵力,又只好勉强点头。
于是留守在城中的大臣们,组织了家中的青壮男女, 在宛王攻来之前, 先将百姓疏散到各处庇护所。
这么一奔走相告, 人人都知道宛王趁着州府的兵马在救灾时反叛了。源州城的老百姓也不是吃素了, 他们的祖祖辈辈大多都居住于此,因此没少经历宫变与政变。
宛王在民间没什么威信可言,比不得当今天子的口碑好。虽然此前钟离回炸堤划了泄洪计划一事让百姓颇有怨言,可在这档口,他们心中还是支持如今坐在王位上的那一个君主。
于是一个如此不得民心的王爷攻入了源州城时,面对着就是一群一腔热血保家卫国的百姓了。
远在皇宫的钟离然也没有想到她在民间如此有威信,她在安排好一切之后,就遁入书房匆匆写了一份诏书。
彼时顾思源刚令侍卫去将还留在源州的各王子郡主接入宫中,处理好这件事后,连忙去书房找到了钟离然。
她一入书房,就看到钟离然举着玉玺往诏书上盖。顾思源心中一跳,走过去问她“陛下在做什么”
皇帝见她来了,连忙收了诏书,将它捆好放在了案前,抬眸对顾思源露出了一个虚晃的笑容,“思思,弟弟妹妹们都去了未央宫吗”
顾思源点点头,应道“我让侍卫们都将他们接去了未央宫,有祖母看着,这些孩子也没那么害怕。”
顾思源抬眸,凝视着钟离然消瘦的面容,看着她青黑的眼眶心疼道“陛下已经快有一日未睡了,现下皆已布置妥当,陛下不若小憩一会吧。”
自钟离回炸堤失踪后,钟离然就没怎么睡好。对于钟离回失踪一事,她一直颇为自责,深觉钟离回出事她要负大半的责任,因此差人不留余力地去寻钟离回。
在钟离回失踪后,源州被淹一城之多,她又要忙着赈灾,几乎喘不上一口气。如今宛王又反,这一桩桩的事接踵而来,简直是死死掐住了皇帝的脖子,让她无法呼吸。
顾思源随着她忙上忙下折腾了好几天,也没怎么好好睡。如今见到皇帝消瘦成这个样子,忍不住心疼地想抱抱她。
可她还没伸出手,却被皇帝一把拉过来,抱在了怀中。
皇帝揽着她坐在椅子上,靠在她肩膀上微眯着眼,轻声道“那就暂时让朕先这么休息会吧。”
她似乎累极了,趴在顾思源肩头一动也不动。顾思源怕自己压着她,于是虚虚地坐在她腿上。钟离然察觉到自己腿上没重量,抬手朝着顾思源的臀部拍了一巴掌,冷淡道“坐下来。”
这一巴掌很轻,但是却把顾思源拍老实了,只乖乖地坐在皇帝大腿上,与她相互依偎在一起。
过了好一会,皇帝松开了怀里的女人,推着她起身,轻声道“你也去未央宫吧,带上格尔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