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话说得平铺直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追念。
辜辛丞是已故宰辅之子,人前教养保持得很好,便姑且与这将死的少年应答几句:“太傅一向仁慈宽厚,但年纪摆在这里,又经常劳心伤神,难免体弱多病,圣上已为他寻了京中最好的圣手。”
段弗禾闭了闭眼:“辜大人,你有心了,菜很好吃,我很喜欢。”
喜欢也是最后一次吃了,下辈子最好投到寻常百姓家,才不至于一不小心丢掉小命。
辜辛丞的眼中闪过一丝悲悯,不过也仅此而已:“好走,段公子。”
弗禾却不想走,他觉得自己还能再抢救一下。
于是在辜辛丞转身离开前,快速伸出代表无良药师的手:“大人,我有一个方子,想要进献圣上!”
弗禾心想:既然都是古代世界,那么药材的配比和运用应该大同小异。试问,哪个封建制度下的皇帝能受得了长生的诱惑呢?
当今圣上六十岁,如果不是年老且子嗣单薄,屁股底下的位置怎会遭异姓侯爵觊觎。
弗禾记性好得很,上个小世界里有海外异人献给了老皇帝一份稀世药方,不仅能延年益寿,七十岁的年纪照样广纳后宫,耄耋之年仍有后嫔盛宠不衰,一百一十九岁时才误吞龙眼核噎得窒息而死。
如果不是这种滑稽的意外,弗禾真觉得这药虽不至于长生,被冠上一句延寿却不为过。
任务助手都是靠不住的,药方他自己一字不落背下来了。
“我母族迁自北疆以北鲜为人知的外族,玉衡族,大人可曾听过?”
辜辛丞第二次讶异地挑起眉梢:“段公子,你出自玉衡族?”宰辅祖屋藏书众多,异志奇闻录里还真有相关的记载,更巧的是,他过目不忘,记得十分清晰。
当然是胡扯。段弗禾的母亲只是一名普通的民间孤女,为人寡言少语,嫁入段氏旁支为妾后更是内敛避世,没几年就病故了。正因如此,身世上的文章确实可以做一做。
至于玉衡族,借用一下女主养父的设定,莫怪,莫怪。
辜辛丞不住打量手执毛笔在丝绢上挥写药方的少年,为其镇定神态与求生欲望的矛盾交融而大感新奇。
段弗禾不卑不亢,写完就交了上去,言语坚定恳切:“族中如今只剩我一人,药方也是不传之秘。大人,我想活。”
辜辛丞接过丝绢,先是惊叹了一下这笔好字,而后盯着最后几行文玩味一笑:“那你等着。”
送走脾性难测的男主,弗禾觉得,继司天监一职后,自己装神弄鬼、坑蒙拐骗的本事又精进了不少。
接下来,就是等待任务线进展的评估成绩。弗禾苍蝇搓手,希望线上的评测员们能对他好一点,多掉落点积分礼包。
第2章 小庶子
辜辛丞拿着写满药材的丝绢,第一时间当然不会是傻登登地跑到皇宫里献药邀赏。他挥退左右,命令谁也不许来打扰,便独自一人进了藏书阁,烛火亮了一宿,阁中大门到了四更天方才再次打开。
辜辛丞的双眼在夜色里晶亮,整张面容因着一个弧度微斜的笑容而透出鬼魅般的艳丽,他往怀里揣了几份折文,蹬上高头骏马一路疾驰进了宫。
大梵季皇后膝下无子,只这一个亲侄儿,便求皇帝特令其自由出入皇宫。
接到女官传信时季皇后刚醒,过了五十岁后觉少梦多,见天都没亮透,便晓得自家侄儿定是有要事求见。
熟料,辜辛丞一开口,就是求她保下一个人的性命。
季皇后来了兴趣:“什么人?”要知道,二十一年来,辜辛丞可几乎没求过她什么事。
辜辛丞垂下长睫,答:“段氏旁支的小庶子。”
“与你有何交情?”
“同窗之谊。”
季皇后就笑了,摇摇头:“必不可能这么简单。”
她的侄儿她还不了解,单是一个同窗情分,即便再加上黄金十万两,辜辛丞都不一定会多瞧一眼。
“姨母,您看。”
辜辛丞也不卖关子了,直接将怀中丝绢与古案一并呈上,“辛丞认为,保下此人,定有他的价值。”
季皇后让女官把东西递上前,一手捏了一把小巧的包鎏金边玻璃洋镜,借着琉璃灯的黄芒,贴着华美花钿的长甲在一个个文字上慢慢划过,半晌后沉吟道:“本宫先达个旨意,暂缓那孩子的死刑。”
她轻轻卷起桌上的旧纸黄娟,把声音压低成一线,“圣上近日愈发苍老多疑,确有求长生之意,但段氏之人,亦是他的逆鳞。方子若有用自可以留着,但人能不能留……”
话中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我自是要为姨母着想的。”辜辛丞眉骨微动,拜谢过后,应皇后之邀,在宫里用起了早膳。
也不知是一夜未进食,还是想起了某人吃饭时的模样,辜辛丞比平时多用了不少膳食,惹得季皇后喜上眉梢:“可是爱吃这几道?本宫命人给你府上多送些去。”
弗禾是被金币爆出的声音吵醒的,多么熟悉又动听的仙乐啊。
不用说,他的积分到账了。
即使全身僵冷,弗禾心中也是喜滋滋地,他急切地问工具系统:“多少?多少?”
酷酷的男音答:“不多,5积分。”
弗禾秒变脸:“这么少!?”他可是背出了一张绝世的药方啊,“你们炮灰拯救系统的兑换率是多少?”
系统将商城打开展示。
弗禾翻动了几页,看完几欲吐血。这分明是与其它世界别无二致的兑换率!5积分,相比他从前的存款,真是少得够可怜的。
但有积分产出就说明自己昨天做的冒险并不是无用功,玉衡族存于世间确有其事,而各类被书于丝绢上的药材在古籍中也都有记载,可信度极高。
积分少的原因也只有一个——死缓。
暂时不死,和完全脱离危险差距很大。
弗禾不禁腹诽:这男主还是不够给力啊,既是皇亲国戚,又是一代宠臣,就这配备还救不下一个小炮灰。
他一瞬间就觉得男主失去了逼格,气得牙根痒,直接道:“来一个千层烧饼,谢谢。”
“滴”的一声,一块热腾腾色香味俱全的烧饼出现在了弗禾手中。
系统不忘补充:“余额,0。”
弗禾恶狠狠地几口啃完,拿着一旁的清酒猛地一灌,接着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最后真的吐出了一口血。
弗禾“啧”了一声,擦擦嘴:“我这身体不行啊,炮灰逆袭成功之后还能有几天好日子过?”
回答他的是无尽的沉默。
系统先生显然拒绝提供陪聊服务,一点都没有弗禾以前的小助手幽默可亲。
罢辽,弗禾也不是一定要聊天,转移注意力而已。他压住胸口的不适,躺倒继续睡觉。
迷迷糊糊中,狱中深处传来阵阵惨叫和哀嚎,有重物与地面摩擦产生的拖拽声,血腥气飘得极远。还有狱卒因衣物被意外弄脏而喋喋不休地咒骂,声音透过重叠曲折的狱房断续地传来。
本朝法度严苛,谋逆大罪一旦揭然于世,单是沾上一点点边,就要有无数冤魂组团升天。段氏的侯爵位是从高祖时就封赏下来的,曾经一起打过江山的大将们百年间削爵罢黜,十去七八,最后只剩下段氏一门,荣宠一时。就这他还不老实,豢养私兵,暗造兵械,私下更是与乱党□□频繁接触。
一经查证,证据确凿,无可抵赖,所有私兵尽皆伏诛。大族中冠以段姓的数百口人里,十二岁以上的男子皆斩首,十六岁以下女子充入官妓教坊,家中奴仆婢女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
段弗禾今年十七,哪怕他所属的旁支在三年前就已搬迁到了离京甚远的陇南,与侯府也仅有短短两年的真正交集,依旧死罪难逃。
说抄家就抄家,说斩首就斩首,一句辩白也无,就很冤。
一腔冤愁难诉的弗禾等到第二日,就见刚刚在他这里丧失了逼格的男主施施然走进监牢,又给带来了一个份量不轻的饭盒。
弗禾马上单方面宣布,男主的逼格又回来了,辜府的菜色是真的对他胃口。
弗禾吃饱喝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对着始终站在外面静静观察他的辜辛丞伸出一只细弱的胳膊。
链条太过沉重,“砰铛铛”地互相碰撞缠绕,弗禾拉扯着它们,伏低身子,险险将手够到辜辛丞的靴子前。左手有两根手指裹着血痂,弯成一个怪异的角度。
他眼睫抖啊抖地闭上:“辜大人,可以取血了。”
延寿药需要玉衡族人的血液作药引,没有它,药方便不会起效。这是弗禾用于保命的一道后手。
不得不说,此事真假难料,不管他是否是故意为之,都不会有人敢去赌。一旦大梵皇帝信了这方子,他的命一时半会儿就丢不了。
身为罪臣后代,也曾出自钟鸣鼎食之家,昔日金尊玉贵,如今却不得不向人弯下膝盖,乞求一条活路。辜辛丞瞥了眼少年手臂上的累累伤痕,并不作置评,只淡声道:“一碗血,你受得住吗?”
段弗禾瘦巴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受得了,一个月的刑讯都熬过来了。狱中每日尸体成堆,我在里面见到了乳娘跟侍墨的小厮,可惜我是个贪生怕死之徒,暂时还不想下去与他们相聚。大人,指条活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