扪心自问,重生前的他对齐九朝这个小师弟虽称不上宠到极点,却也是算仁至义尽。
师尊乍然陨落,未留任何嘱托,他知对方心里念着那只破格入门的小凤凰,便将宗主之位拱手相让,孤身去往魔域,避开了一切可能的内斗。
然而谁又能想到,在沈裴亲手斩杀仇敌后,他那因天赋出众而被誉为“算尽苍生”的小师弟,竟会当着正道各门各派的面,亲口指认刚刚突破大乘的“沈真人”,是谋划所有灾难的祸根。
众所周知,在玄清真人去世后,论推演天机,除开尽得缥缈真传的齐九朝、修真界无出其右。
对方巧口一张、舌灿莲花,仿若亲眼所见,将青年所做的“恶事”娓娓道来,若非沈裴自个儿就是那个被陷害的主角,他恐怕也要信了齐九朝的瞎话。
精心编织数十年的大网一朝展开,铺天盖地,无处可藏,倘若沈裴没有在冰海下听到对方和系统的闲谈,他恐怕至死也想不通,他的师弟,为何会从刚见面起就开始算计自己。
如今重见这张略显眼熟的笑脸,沈裴再没了和对方好好相处的心思,甚至连做戏都懒得做,只淡淡点头应了声:“嗯。”
这下子,哪怕是藏身暗处的玄逸,都瞧出了青年对齐九朝的不喜。
相处时间有限,想起青年先前表露出的种种骄纵,他和其他人一样,只以为对方是因为有人分了师尊的关心吃醋,并未深想太多。
反观齐九朝,因得昨晚识海里直接被震晕的攻略系统,生怕沈裴对自己起疑心的他,只能强撑笑脸,将姿态放得更低,顺便给周围人上些眼药,坏坏对方的名声。
谁料还没等他的茶言茶语出口,一个坐在窗边的弟子便高声嚷道:“沈师兄沈师兄!那个虞寒洲他又来啦!”
虞寒洲,缥缈道宗里唯二使剑使出些名堂的修者,这人平日里看着像块冰山,却对长春峰那位一见如故,许是比剑比出了感情,两年前,对方竟当众说了些希望合籍的胡话,害得沈裴之后都绕着人走。
深爱八卦的0049立即竖了竖耳朵:【行啊沈浪浪,这都有追求者了?】
因得所谓炮灰的设定,它家宿主的亲缘情缘向来十分淡薄。
后知后觉从脑海里翻出几段与此有关的记忆,沈裴无奈扶额:【……看来这最后一世确实很不一样。】
亏得某人现在还没开窍。
说是追求,其实虞寒洲每次来学堂堵人都免不了切磋,熟练地跳窗逃走,没有半点讲师自觉的青年脚刚落地,一道雪白的剑光便从天而降。
又来。
眼见自己最喜欢的大氅就要变成只掉毛鹤,本想避而开溜的青年,只得反手抽剑,虚虚挡下了这招。
稍微和修真界有联系的城镇,大都流行过关于沈裴的传闻,特别是昨日刚入门的弟子,更是满心期待,睁大了眼睛向外张望。
可令他们失望的是,与说书先生口中威风八面的缥缈首徒不同,青年的招式远没有那道凌厉袭来的剑光来得惊人,轻飘飘的,仿佛只是随手挥了下树枝。
至于他手中那柄细窄的软剑,一瞧便是女子用的东西,精致得过分,不像利器,更像一件用作装点的配饰。
就连数次见过对方出手的年长弟子们,也不由摇头感慨,这把在秘境中捡回来的“章台柳”,着实和沈师兄太不相称,招式未出,便无端端矮了几分气势。
听说那些个剑修都是亲自挑选材料打造本命武器,他们的沈师兄,也委实太散漫了些。
“叮!”
电光石火间,白光与剑刃相撞,倏地散开无数寒芒,怀揣暖炉,白衣青年单手将剑尖向上一送,恰巧对准房上之人的咽喉:“承让。”
茫茫然的众人循声望去,一眼就瞧见了目露欣喜的虞寒洲。
慢半拍地发现周遭气氛有些微妙,记起对方是个剑痴的白衣青年面色一僵,匆忙收剑闪人,明明赢了交手,却弄得像是输家。
坐看宿主翻车的0049没忍住笑出了声。
下意识循着袖中玉佩的气息“逃”到了某位便宜师叔的身边,接连失误的白衣青年神色微恼,瞧见男人正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的佩剑,当即赌气似的呛声:“……是弟子献丑了,师叔想笑便笑。”
反正自打这剑落在他手里,便没少招来嘲讽和调笑。
“为何要笑?”目光从青年握着剑柄的手指上收回,男人实事求是地评价,“这剑,与你相称。”
华美精致,外柔内刚。
“真的?”生平头一次听到如此可心的夸赞,白衣青年很快散了火气,笑盈盈地弯了眼睛,“还是师叔有眼光。”
但还没等男人摇头表示自己并无夸赞之意,察觉到有人追来的青年,便忽地倾身凑近,大逆不道地拉起他的指尖,急匆匆按在眉心:“师叔,快走!”
——说走就走,难道当他是长春峰上那只呆头呆脑的肥鹤不成?
从未被谁当做灵宠坐骑使唤,男人分明想叫对方吃个教训,可一望进青年那双亮晶晶的眸子,他竟真鬼使神差地,应了对方的要求。
谁料好意没好报,下一秒,难得心软的玄逸道尊,便黑着脸,被温热的汤泉泡了个通透。
第202章
“咳咳……”
白雾袅袅, 哗啦一声钻出水面,先掉进汤池的青年呛咳两声,本能般地, 伸手抓住了周围浮起的布料。
“沈裴。”长衫下摆落入他手, 感觉腰带松动了些的男人面无表情, 沉沉唤了一句。
卷翘睫毛要掉不掉地挂着两滴晶莹水珠, 许是视线受阻, 白衣青年先是小动物般地晃了晃头, 这才注意到身旁的另一位受害者。
微微仰头, 他话里带着点鼻音, 无端显出几分可怜:“师叔……”
犹如被幼猫的爪子轻轻挠了一下, 以为对方是想要卖乖道歉的男人正欲开口,便听到青年极认真地继续:“师叔你压到我了。”
……
低头望向青年那张湿漉漉、只差没写满嫌弃的小脸, 玄逸闭了闭眼,突然产生了种想替后辈清理门户的冲动。
故意没有顺着青年的意, 他一件件点名:“手炉和外套, 哪去了?”
衣衫半透, 黑发青年后背抵着白玉汤池的内壁, 没有任何法术附着的单薄布料紧紧贴着皮肤, 轻易勾勒出其下起伏的曲线。
如同被长辈抓包的顽劣稚子, 他不由结巴了下:“收、收起来了。”
玄逸:“避水决呢?”
沈裴:“……忘了。”
当时他只想着要救自己过冬必备的宝贝, 哪里还能考虑那么多?
“很好, ”如此理直气壮的回答, 男人气急反笑, “看来我这个难伺候的师叔,在你眼中还没有两件凡物重要。”
难伺候……
暗地里的吐槽被人抓包,青年凤眸圆睁, 无意识地张了张嘴,看起来颇有几分心虚的样子。
然而这慌乱仅仅只持续了一瞬,脑筋转得飞快,两次呼吸间,他便反客为主,抓住了对方言辞中的把柄:“师叔偷听我说话。”
“长者理应齿德俱尊,师叔您一大把年纪,怎么能、怎么能……”
湿透的衣衫没法保暖,黑发青年轻轻打了个哆嗦,说话声也越来越小,端地是一派隐忍又委屈的可怜样。
亲自尝了回“倒打一耙”的玄逸:……
没等他再说什么,那边露了馅的青年又破罐破摔地推人:“师叔快让开些,您真的好重……”
鼻音未退,又不敢太过用力,对方修剪整齐的指甲泛着淡粉,手上连个粗糙些的薄茧都没有,比起推搡,反而更像是撒娇。
顺势垂眸看向整个儿罩在自己影子中的青年,一直单手撑着白玉池壁的玄逸,忽然就感到了些许的不自在。
“我看玄清就是平日里太过放纵弟子。”倏地起身上岸,男人指尖稍稍一动,便又重新恢复了掉进汤池前的体面。
轻拂衣摆,他虚虚瞥了眼仍蜷在水中的青年:“还不起来?”
“其实这里还挺暖和的。”颇为不舍地嘟囔一句,黑发青年同样掐了法决,整理好衣衫上了岸。
无奈修真之人耳聪目明已是标配,纵然没有刻意关注,玄逸也瞧见了对方下摆里的那抹雪白。
稍稍侧过头去,他额角直跳:“鞋呢?”
姿容在盛产俊男美女的修真界里亦堪称顶尖,青年连脚趾都生得圆润可爱,赤足踩在白玉阶上,一时竟分不清哪个更白。
同为男子,他毫无避嫌的自觉,只轻轻蹙了蹙眉:“脏。”
——纵然修仙之人早已不染凡世尘埃,但有一讲一,又有谁真会穿着鞋袜泡澡?
再次躺枪、并发觉自己被嫌弃的玄逸:……很好。
现在他总算知道这人为什么会忘记避水决了。
披风、暖炉、鞋袜,脑子里想着那么多有的没的,没被直接呛死就已是万幸。
周遭植被郁郁葱葱,应当还是在长春峰上,待到身后悉悉索索的穿衣声结束,男人终是没忍住追究:“说说吧,我们为何会落在这种地方?”
漫长的生命本身就是一种阅历,若非青年刚刚的种种表现着实讨打,他甚至怀疑对方是故意想促成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