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心智不全。
这件事情府中人心照不宣,不过知道是知道,说出去可是不行。因此平日无人敢提。
房中的妇人名叫傅娘,是沈家二少爷的奶娘。(沈家,前文提到过,是前朝世家大族,后出了一个沈贵妃祸乱朝纲。妖妃与昏君的搭配导致前朝灭,后才有了如今的应国,以及县主这群皇族。)
沈家是世家大族,已去的沈老侯爷一共有四个孩子,其中傅娘所照顾的二郎是老侯爷的嫡妻所出。只可惜造化弄人,侯爷唯一的嫡出子生来心智不全,现今十一岁了,连话都说不完整。而除了嫡妻所出的二郎,府中还有三个孩子,一个是庶女,如今已经入了宫,成了那宫中最受宠的娘娘。庶长子就是如今沈小侯爷,他与宫中的沈娘娘同母,如今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
最小的孩子四郎与二郎同年出生,四郎的身份特殊,其实算不得是沈府的孩子,但他却最得沈小侯爷的宠爱。
而因为嫡子痴傻,庶女得宠,侯府当家的自然就是庶长子,因此二郎的日子并不好过。
前些日子,十一月底,二郎与身体不好的四郎在府中相遇,不知怎么的,四郎跌倒,人摔在假山上磕破了头,一连病了几日,只说是二郎绊了他一脚,惹得沈小侯爷罚了二郎。
二郎在祠堂跪了一日,出来的时候寒风入体,一连病了三日。
傅娘对此多有怨言,但说不得还是说不得,毕竟她比女儿拎得清,知道如今府中到底是沈小侯爷做主。因此她就是心有不满,也不敢过多提及。只是绕过女儿,去看了一眼床上紧闭着眼睛的沈端。
沈端的脸色比起前两日要好看许多,刚才被婢女哄着吃完药,此刻他正睡得极香。
怕吵到他,傅娘拉着女儿离开房中。等着她们走后,床榻上的人坐了起来,圆圆的脸上带着几分呆傻的憨态,醒来也不吵不闹,只是对着床幔,嘴巴一动一动,不知在干什么。
陈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的脑海一片空白,只有在极少的时候能够拥有短暂的清醒,至于其他的时间,他脑子都会被一件事占据,分不出心神。
等到房间里只剩自己,小小少年坐在床上,表情木讷,淡色的嘴唇微张,嘴巴动了半天,缓慢地从口中吐出一根金色的线。
那根线上带着温柔的光,瞧着十分漂亮。在小小少年身体里的陈生吐出金线,接着他移动双手,从腹部的位置取出了一个金色的蛋壳。
那个蛋大概有巴掌那么大,顶部缺了一块,陈生一只手拿着金线,另一只手拿着蛋,小心地把金线放在蛋上,一点点绕着手中的金蛋,缓慢地修补着缺口的地方。
其实陈生也不知他吐出的是什么,他只知道每次给蛋缠上金线,陈生都会觉得身体疲惫不堪,会变得很虚弱。他专注地补了许久,可那看似不大的缺口却一直没有补好,直到累到吐不出金线,他这才收到了今天的任务到此结束的信号,老实的躺了回去。晚间傅娘拿着饭走了进来,将饭一勺一勺喂给他,喂好了饭,傅娘帮他整理好被褥,又端着碗筷离开了房间。
其实她走的时候陈生一点也不困,陈生似乎不需要吃饭也不需要睡觉,只是他知道这件事不可以让旁人知道,因此他按时吃东西睡觉,表现的自己像是一个人一样,每日心中唯一的念想就是把蛋补好,到时他就不用装人了……
次日一早,退了烧,傅娘见他神情如旧,眼神多少有些沮丧。她拉过陈生坐在镜子旁,想要给小主子好好整理一番,抬手解开陈生的黑发,对着镜子中呆愣到好似没有灵魂的小主子说。
“院中腊梅开了,等一下奴带二郎去院中看看梅花可好?”她一边梳着头,一边说:“那梅花可好看了,大郎君前日还画了一幅寒梅图,那幅画得了陛下的赏识,从宫中送来的赏赐多的人眼花……若我家小郎也能像大郎君一般,想来如今府上又是另一番光景。”
她说话不停手,正低着头梳着陈生的发尾,却忽闻几声:“镜、镜……”
那声音低不可闻,声调也不准。
傅娘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当时她慢慢抬起头,然后看见了一直以来都不怎么说话的二郎指着镜子,磕磕巴巴,十分艰难地说:“镜、镜子里——有、人。”
不敢相信自己都看到了什么。
傅娘瞪圆杏眼,手中的木梳落在地上。她嘴唇轻颤,此时不知是在惊讶陈生所说的话,还是惊讶于陈生竟然愿意开口说话。
她上一次听到二郎的声音还是在两年前!
想到这里,傅娘惊喜地拉着陈生,但同时她也注意到了陈生的话,一边惊喜地抱住陈生,一边抬眸去瞧。镜子中确实有人,不过有的是小小的陈生,和半拥着他的傅娘。
傅娘见此一愣,随后又有些难过。她亲了亲陈生的额头,说:“镜子里是有人,不过这人是二郎。”
她说着说着,抬起白皙的手指点了一下镜子。在傅娘眼中,她点的是陈生的鼻子,却未曾注意到她给陈生梳头许久,陈生往年对着镜子并未说过有人的话。
陈生顺着她的手指看向镜子,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
傅娘的手指落在镜中人的眼睛上,那人长得好看,有着一头微卷的黑发,金色的眼眸,带着镂空的琉璃球耳铛。与沈家兄长一般,都是极为俊俏的儿郎。
镜中人这人是他?
——陈生并不认为这人是他。
相反,他不知不认为这人是他,还因为这人的出现而变得不安。
就像是自己领地被人侵占的野兽。喜欢独来独往的他不接受有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陈生模糊的意识到,如果有人在,他就不能补蛋了。
而他生下来的意义似乎就是为了补蛋,因此他拒绝这人的出现,固执地说:“镜子里有人。”
他很想告诉傅娘房间里的怪异之处,可惜他表情木讷,无论说什么都是一个态度,傅娘见了也不觉得有什么怪异的地方,只觉得他是傻的更严重了,当时心中一酸,眼泪不住地流下来,沾湿了陈生的脸庞。
陈生张开的嘴慢慢闭上,他虽是很厌恶自己身边有了变化,但他也隐隐知道,他惹这个人伤心了,而这个人每天都会来给他喂饭理毛,他并不讨厌她,所以他闭上了嘴巴,忍了下来。
等着傅娘离去,镜子里那人张开嘴:“怪不得你保下的东西是最多的。原来你还有做路标的能力……也算你有本事。”
陈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只是如临大敌的瞪着对方。在他看来,他的敌意溢出了眼角,可在外看来,他的表情一直都没有什么变化。
他的身边多出一个身份不明的人,陈生觉得,此情此景他应该问对方点什么,可不知为何,他想了想,又懒得问,最后只是盯着对方,总觉得对方有些眼熟。
跟着陈生来到四百年前的萧疏很快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他淡漠地说:“你看看你的身后?”
身后?
陈生一动不动,听到对方的话他是想看看,可他懒得转头,最后努力许久,只转动了一下眼睛。
“你这路标也算傻透了。”萧疏挑了一下眉,又说了一句:“你身后有盆水。”
这个陈生知道,他刚刚用那盆水洗了手。
萧疏又说:“你去。”
陈生:“?”
“把头埋进水中不要起来。”
陈生哑然,反应迟钝的人缓了好久,后知后觉地说:“那不就死了吗?”
萧疏平静地说:“就是要你死。你不濒死,我们回不去。”
陈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不想问对方我们要回到那里,他只知道对方想要杀他,所以他慢吞吞地抬起手,将镜子盖住,等看不到那人,像是蜗牛一样陈生捂住胸口。
“吓到了。”
他小声抱怨了一句。
而人在受到惊吓之后会做什么?
陈生想了想,转身爬到床上,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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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这一事陈生了解的不多。
死对陈生而言只有一个意义,就是无法补蛋。而他的蛋只剩一点就能补完,为了补好蛋,他必须要活着,所以他压根不理萧疏的话。
傅娘不知他为什么一直将脸埋在枕头中不起来,为了哄陈生,傅娘拿来了一个镶着宝石的银燕子,说是大郎君给的。她把银燕子塞入陈生的手中,陈生不感兴趣也不想看,他冷着一张脸,继续保持着之前的姿势。
晚间傅娘把银燕子放在他的枕边,他闭上眼睛,等傅娘离去,他悄悄坐起来,一脸认真地从嘴中吐出一根金线,双手张开画了个圆,刚想要从腹部取出金蛋,就感受到身旁有人再看他。
保持着双手放在肚子前的动作,陈生僵硬地转过头,只见银燕子上有一个倒影,里面装着一个卷发的男人。那个男人此刻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而他还叼着金丝,做出捧蛋的姿势……
“……”
不知为何,陈生觉得有些丢人。
此刻嘴里的金线不上不下,他愣神许久,最后有些委屈的吸了回去。
“你在干嘛?”萧疏盯着他片刻,看他反复的检查自己的手心,不明白他看着掌心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