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小兰笑骂:“大人欺负小孩,你要不要脸啊?”
叶谦看起来有很多话没说完,不过数次欲言又止,他凝神瞧了瞧小跑尚且不稳的儿子,眼神突然变得有些向往。
若是……儿子以后真当了将军,会不会跟他一样威风?
心口处的刺痛感再次毫无预兆地出现,伴随着如烈火灼烧的痛楚,指尖就像是有无数小虫子钻进指缝,剧烈的呕吐感翻涌而出。
他喝了毒|药。这就是把母子二人换出来的代价。
其实所谓的叛国,不过是他没有尽到一个将军的职责,他走的早了些,没有接着率领他的军队,看到南昭一统天下的那天。
叶谦再没有说任何话,头也不回的走了,身影埋没在丛林中。
今后的日子里,云小兰用尽毕生,直到死,都在等待叶谦从这里再次出现。
老妇人好像是离开了一段时间,反正屋子尚在,但桌上已然落了一层薄薄的灰,云小兰看这屋中陈设,相当破旧,想必这木屋的主人生活也十分拮据。
况且住在山林里,这点主人肯定也是不愿被打扰的。
心思细腻的云小兰终究不忍心打扰其他人的生活,纠结斟酌了一段时日,选择了与小叶丛在野外生活。
她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但她更怕有朝一日,若是叶谦回来了没找到他们,那多不好。
云小兰是富养长大,从小到大基本没吃过苦,哪怕不顾父母反对坚持嫁了一个行军打仗的大老粗,但叶谦对她实在照顾,因此直到被抓前,她的手都是白白嫩嫩,从未干过粗活。
她们住在了自己搭的小木屋里,云小兰每天都会摘些果子回来,隔日就到山脚下用果子换些柴米油盐,有时候运气好了,还能打到几只野味。
干净的手逐渐布满褶皱与疤痕,云小兰却是不在乎,每当她注意到叶丛又长高了些,心中就难免会想,叶谦回来的那天会是怎样的。
这一等就是两三年。
云小兰不知不觉已经从一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大小姐变成了徒手劈野狼的女壮士,手粗糙了许多,大概再也抚不得琴了,只是容貌未变,依稀看过去,似乎和当年也没什么两样。
小叶丛是真的没怎么变,只是比以前高了些,拿剑的手比以前稳了些,胆子更大了些,他甚至敢大晚上自己溜出去摘果子,不过次次都会被他娘逮回来好好教训一顿,小叶丛不是什么调皮性格,但也绝不是乖宝宝,云小兰也不忍心真的训他,因此时间长了,小叶丛愈发放肆。
直到有一天他弄坏了娘的手帕。
看着手帕边角被烧焦的痕迹,云小兰第一次真正露了怒色:“你给我跪下!”
小叶丛也没想到一个手帕能惹出这么大祸端,小孩毕竟是小孩,被吼了一句立马就怂了。小叶丛磕磕绊绊跪在地上,眼中含着委屈的泪。
云小兰吼了一顿后,心头的火消了些,看着跪在地上全身上下散发着委屈的自家儿子,不免还是心软了。
“叶儿,这是你爹留给你娘唯一的信物。”云小兰颇有些无奈伤感,“你说,你都快六岁了,你爹还是没出现,他莫不是真想等到你长大再回来吧?”
小叶丛并没有听懂,只顾着跪着撇嘴抽泣,云小兰默默叹了口气,手指轻轻抚摸手帕,似乎能从布料上获得一丝余温。
“娘去给你找点吃的,等会就回来。”
云小兰勉强挤出一个笑,小叶丛懵懵懂懂点头,看着他娘一如既往披上外衣,身影逐渐远去,挥了挥手:“娘早点回来!”
这些记忆叶濯林是记得的,因为太过刻骨铭心。
就是这一别,他这辈子再也没见过他娘。
活生生一个人,就好像突然蒸发了,若不是屋内还有零星的衣物和生活用品,就简直不敢让人相信这里还住了一名女子。
那天,小叶丛等了几个时辰也没等到他娘,从晨曦等到黄昏,再到翌日朝阳缓缓升起,五岁的小孩终究没能见到他心心念念的人。
结合刚刚弄坏帕子的经历,小叶丛坚定的认为,他娘不要他了,甚至直到现在他也抱着这个想法。
附近是悬崖峭壁,但他那时太小了,根本不会想到“意外”的可能性,等到他长大,也从来懒得去想这些细节。
就在此时,景行的声音如同画外音一样传来:“你的记忆就是止步于此吧?”
第120章 回家(9)
叶濯林轻“嗯”了一声:“不过以前知道的也没这么多。”
画面再一转,居然直接定到了叶谦身上。
年轻的将军面色苍白,嘴上沾了血迹,周遭都是枯草旧木搭的房子。
在这样残破的地方,居然不止一个人。
一个身穿明黄龙袍的人站在叶谦身侧不远处,手上捏着一条干净的手帕,见叶谦咳血不止,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帕放到了床边。
这人三十岁模样,和赵封有几分相像,只一眼,叶濯林便觉得熟悉。
“陛下,来看我这么一个将死之人做什么。”叶谦偏过头轻轻笑着。
这便是当朝天子,赵封的父亲。
“你活不长了,朕年轻的时候学过医,你服的这种药,发作慢,但可以将人慢慢折磨致死。”皇帝缓缓说,“你现在是初期,再过至多半个月,你的内脏会化为血水,甚至从你皮肤里渗透出来,你会变成一个烂人。”
“我知道。”叶谦笑意不减,“但我不后悔。”
皇帝冷笑一声:“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小孩,你把朕的那么多兵马都抛弃了,甚至把自己的命搭上,愚蠢至极。”
“随陛下怎么想。”叶谦闭上眼,轻轻笑着,“末将违背军令,擅自逃离,是死罪,任凭陛下处罚。”
“你知道朕舍不得杀你。”皇帝紧紧皱着眉,“你救过朕的命,无论你做了什么事,朕都不会罚你。”
叶濯林苦笑了一下:“他们父子二人倒是像,都是多情的皇帝,也就幸好……没人利用他们的多情。”
“陛下不杀,我也活不了多久。”叶谦撑着椅子起身,拼尽全力才强迫自己站稳,“陛下,我这是死罪,现在外面估计都是要讨我命的,陛下若是无所作为,恐怕只会寒了百姓和其他将领的心。”
“朕做不到,你自己死在这荒郊野岭,和朕亲手把你杀死,不一样。”皇帝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踏出木屋的门槛,“朕会对外宣称你被朕下令除了,剩下的时间,你……自己保重吧。”
叶谦一如既往的笑了笑,看不出任何病态,只是背在身后的手略微发颤,连他自己都明白已是最后的倒计时。
叶濯林的眼眶有一瞬间的泛红,但他从来不乐意去哭,只能用指甲狠狠抠着自己的掌心,企图用疼痛把那点难受的意味压回去。
他确实不是个好将军,他甚至不是个好父亲好丈夫,他连最后看一眼妻儿的勇气和能力都没有。
但是……还是那么难受。
“叶哥哥,这就是你的父亲。”景行没有上前抱住他,也没有安慰他。
有的东西需要自己慢慢承受,尤其叶濯林这样不愿意服软的人。
“然后,来看看你娘。”
画面再一转,切到了云小兰。
叶濯林有那么一瞬间的退缩,他甚至有些后悔去追寻这件事,种种迹象都表明了他不是被爹娘丢下的,在这样的前提下,结果会更令人心有淤塞。
就像现在,他看出了他娘是刚刚离开他准备去摘果子的,但这怎么就成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了?
“你确定……你没有给我看错吗?”叶濯林压着声道,“这天,这明明……我刚刚还有印象的。”
“是啊,但结局就是这样,叶哥哥。”
叶濯林的眼神艰难聚焦,一直跟随者云小兰的身影,看着她摘了一背包的果子,满是风霜的手早已不复当初,但面上挂着的笑容虽然艰难,却总有依稀当年的影子。
就好像叶谦从未远去。
然而就在回来的路上,一只猛虎悄然从灌木里钻过,正好注意到的云小兰愣了愣,害怕的本能驱使她绕开这里,然而这个方向就是她们居住的地方。
这猛虎像是奔着叶濯林去的。
哪怕只是一小概率,但云小兰还是绷紧了弦,僵着身子怔忡了一瞬,小心翼翼跟在老虎身后。
但她只是一个才女,只会琴棋书画,也就近两年才能熟练的挥挥刀,这老虎身形健硕,正值壮年,哪怕叶谦凭空出现和它掐起来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然而云小兰很快就发现,这只老虎不像是路过的。它步履轻盈,方向却明晰,很明显是断定了大人已经外出,就等着这一刻。
这里离木屋很近,再犹豫五分钟,估计就能和小叶丛碰面了。
云小兰心如擂鼓,攥着衣角的手发着颤,后背的衣服已经被汗浸透。叶濯林作为局外人,只能在不远处心急如焚地看着这一切,伸出手只能触碰到一片虚无。
他想将自己的母亲护在身后,告诉她别怕。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眼睁睁就在木屋前几十丈远,看着云小兰故意扔出石子砸到老虎的脊背,那老虎低吼着回头,就见云小兰继续往它脑袋上扔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