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锦鱼顿了顿,想起了兴周会散布的造反口号来:“‘反晋复周,誓杀魏坚老贼’,这话其实本身就是矛盾的。纵然要复仇,也不能全算在皇帝一个人身上不是。”
周锦鱼看小包子娘在瞅着她,忽然反应过来,在前朝遗民面前说他们皇帝坏话是不是不太好,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换了语气道:“干脆让我来抛开我大晋朝子民的身份,单看大晋这一朝,如何?”
魏华年见她一副要坐而论道的架势,忽然来了丝兴趣,也想听听她怎么说,便道:“请周公子赐教。”
周锦鱼左右看了眼,见四顾无人,这才“砰”的一声关了房门,后背紧紧的顶在门上,以防有人进来。
“自大晋立朝以来,朝廷官员虽是混乱不堪,买官卖爵之事时有发生,但终究也算是做了许多大好事。
就拿工部来说,头年晋江发大水,淹了江边数万计的百姓,朝廷一接到县令的急报立马就给拨了赈灾款,赈灾款虽被工部的人贪了大半,但终究是把大坝给修好了。”
魏华年没想到她会扯到工部,怔了片刻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知道什么?工部贪污赈灾款的事儿?”周锦鱼嗤笑一声道:“这谁不知道啊,朝廷给了银子拨到下面,又没有人看管着,还不是让他们可着劲儿的贪。”
魏华年若有所思。
“嗨呀,我不是跟你说贪污的事儿。”周锦鱼忙道:“我是说,现在的百姓就算再不济,也有瓦片可以遮头,孩子有书可以读,逢年过节的,穷苦人家也都能去里正乡长那里去分口肉吃,姑且也算是安居乐业,这难道还不好么?
况且我前几日听说书先生道,昔日北周徭役繁重,正赶上饥荒之年,百姓食不果腹,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周锦鱼叹了口气,再次看向魏华年,眼中尽是悲悯:“这些不用我多言,你身为北周百姓,定然比我更加清楚。”
魏华年认可的轻点了下头,周锦鱼这番话虽是直白了些,但却是句句都说到了点上。
北周末年,皇帝昏庸无道,宠幸奸妃佞臣,正巧赶上天灾连年,百姓民不聊生。
此时天下大乱,豪强纷纷揭竿而起,今日的天顺帝魏坚便是其中的一位。
魏坚的父亲乃是城阳节度使魏符,魏坚有兵马,而长孙家是城阳第一首富,家中有花不完的银子,于是魏坚便亲自上门提亲,求娶长孙家的嫡长小姐长孙宜秋为正妻。
此时天下苦于北周暴政已久,一旦有人揭竿造反,那便处处响应,魏坚有谋略,又得了长孙家资助的财产,长孙宜秋的哥哥长孙盛又甘心为这个大舅哥当先锋,自然无往而不利。
后来魏坚得了天下,长孙宜秋也便顺理成章,成了当今皇后,而那位给魏坚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多次救魏坚于危难的老将军长孙盛,封了大将军加封大司马。
但魏坚生性多疑,当年一起陪着他打天下的老将杀得杀,罢免的罢免。就连长孙盛老将军,也是魏坚念着他当年给他当先锋的功劳,且是当今皇后的亲兄长,念着他国舅爷的身份,这才仅仅是贬到了岭南。
魏华年道:“周公子所言,甚是有理。”
周锦鱼听了愈发的激动:“那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们还非要执着于光复北周呢,好好活着过日子不好么?”
“我们?”魏华年明白了,周锦鱼这是把她也当成了兴周会那群反贼了。
自从天顺帝建了大晋朝之后,在万民臣服的同时,以北周三皇子项寒为首的反晋势力‘兴周会’开始频频作乱。兴周会的一众反贼伤透了天顺帝的脑筋,他们武艺高强且据点众多,往往这一波刚灭了,下一波又兴起,怎么打都打不完。
魏华年心中觉得好笑,眼下,周锦鱼苦口婆心劝人的样子实在有趣的很。她眉头微微皱着,一副“你好好听我说”“我在救你”“我全心全意为了你好”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单纯,也有些傻。
魏华年敛了眉眼,故作欲言又止的道:“此事说来话长,你,你不懂……”
“是!我是不懂!”周锦鱼被她的“好赖话不听”气的跳脚,一点就着:“但你是小包子的娘!你还记得你是小包子的娘么?”
周锦鱼激动万分的瞪着魏华年,魏华年眼看着她的脸憋得越来越红,似乎是被她的‘执迷不悟’给气的。
“你凡事总要多为小包子考虑,小包子是个小哑巴,而且她还小,你若是出了事小包子怎么办?”周锦鱼一皱眉,气鼓鼓的道:“你若是不肯要他,我要!”
“哦?”
魏华年终于抬头看她:“你说的,可当真么?”
周锦鱼:“……”
第21章 [二十一]
[二十一]
“嗯,当真。”周锦鱼郑重的点了头。
她原本不想答应的,她说出养小包子的话完全就是话赶话赶出来的,虽然养一个孩子对她来说也没什么,而且她也很想照顾小包子那种乖乖巧巧的孩子。
可是就算是小包子娘要“临终托孤”,也犯不着找她一个外人啊。
况且,小包子娘既然已经有了小包子,那就说明她肯定有相公的。
难不成,小包子娘的相公也是个反贼?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对了,既然小包子娘是个北周反贼,那她的相公定然也是个反贼无疑了。那她的相公究竟遭遇了什么事,她才能让她这个外人来接手小包子呢?
片刻之间,周锦鱼的脑子里已经有了一出大戏,她看过的那些话本里也有这么演的。
在伟大的革命战火中,男女双方各自身世离奇,不约而同的奔赴了那伟大的革命事业。在战斗中,二人惺惺相惜,结为连理,却在成亲半个月后,男方便不得已独自一人跟着革命队伍离家远行,最后被敌人抓捕进了刑房,十八般刑具通通遭受一遍,男方遍体鳞伤,直到最后不甘受辱,咬舌自尽。
而在这个话本中独活下来的那位女主人公,则是坚强的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再给他取上一个勿忘父仇的刚毅名字,由她独自一个人把孩子拉扯长大。
想到这里,周锦鱼再看向小包子娘的时候,眼神中多了一丝悲怆。
魏华年原本在等她的答案,就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周锦鱼看过来的眼神中已经尽是同情。
魏华年很是委婉的道:“我想你误会了。”
“别说了!”周锦鱼打断她,看向她的目光中尽是惋惜,尽是理解:“我,都明白。”
魏华年顿了顿,没忍住开口问道:“你都明白了些什么?”
周锦鱼向前一步,十分认真的道:“你放心,如果你死了,我会把你的尸体埋在我家五里外的那棵老杨树下。我不会给你立墓碑让你的身份暴露,这个你放心。小包子交给我,你也尽管放心,我会给他换个名字,就跟着我姓周,叫‘周念娘’。”
魏华年:“……”
周锦鱼想了想,摇了摇头说:“不不不,周念娘似乎不好听。还是叫‘周活着’吧,只要他能平安活着就好,不要跟他爹娘一样搞什么反晋复周,最后没个好下场。每逢清明的时候,我会带着他,淋着一场清明时节的蒙蒙雨,去那棵老杨树下看你,然后告诉他,他娘死于一场意外。”
这下魏华年听出来了,周锦鱼这是真把她当成了兴周会的反贼,在锲而不舍的用激将法劝她呢。
“你们的信仰,我都懂!”周锦鱼说的十分诚恳,试图让魏华年这个反贼相信,她真的理解她。
周锦鱼甚至十分冷酷的看向窗外,继而目光深远的眯着眼道:“我懂你们这样的人,为了大业可以放弃生命,放弃一切,话本上都是这么演的。所以,我也便不打算再劝你……若是哪一日,你没办法再照顾小包子,就把他送到周家来吧,我帮你照看他。”
魏华年:“……”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好。”
周锦鱼又郑重的一点头:“嗯!”
然后,她像是参拜义士一样,直起了身板,向魏华年拜了三拜。
再然后,她扬起了头,打开门,走了。
周锦鱼一走,雅间中便只留了魏华年一人,窗外有一阵风刮了进来,微风浮过间,吹散了她额间的发丝,在风中微微凌乱。
周锦鱼一出了门,便仿佛瞬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般耷拉下脑袋来。要知道,她方才可是刚刚打了一场硬仗。
方才对小包子娘进行劝告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力不从心,就像在学堂大考的时候,前夜忘了温习的那种力不从心。
但她还是坚持了下来,这让她现在感到疲惫的同时,又隐隐有了一丝骄傲。
要知道,她方才可是在拯救一个即将误入歧途的女人。
她隐隐觉得自己的心境已经上升了一个境界,方才和小包子娘只见的那场博弈还历历在目,她感觉自己像是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战场厮杀,颈间已经沁出了一丝冷汗。
唉……
她深深的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小包子娘听懂了自己说的没有,她可全都是为了她和小包子好。
她一个妇道人家,造什么反呐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