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晌午,周锦鱼便已然换上了一身劲装,她去村子里买了一匹马,并没有带任何行礼,只是让魏华年给她准备了些易于存放的饼子,起身前往长安。
此地距离长安,路途遥远,周锦鱼就算什么都不带,就算她此时一心复仇,却也是不能在到了长安城之前饿死。
周锦鱼离开山谷的时候,魏华年一路把她送到了村子口。
魏华年原本是要同她一起去的,但周锦鱼却直接拒绝说:“留下来吧,你会成为我的累赘。”
魏华年心里清楚,周锦鱼这么说,是不想她跟着她,一块去长安身陷险地。
魏华年点了头应了,千言万语只剩了一句话:“万事小心。”
周锦鱼点了头,她眼中的悲痛之色已经被决然所掩盖,沉声道:“放心。”
周锦鱼飞身一跃,跳上了马背。
她转身欲走,却听魏华年忽然提高音调,喊了一声:“周锦鱼,你一定要回来,我等你回家。”
周锦鱼身形一顿,她没有应声,只是扬起了马鞭,大喊了一声:“驾!”
马儿已然绝尘而去,魏华年站在村口,默然良久。
直到那人已经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她才回了谷里的小栅栏院子里。
她想了想,依旧觉得不放心,于是回了房中,写了一封信,绑在了信鸽腿上,在窗户边,把信鸽放飞了出去。
她又重新来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的花,开的正盛。
周锦鱼为了讨她欢心,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可以在冬日里开的这般旺盛的花来。
此时,冬日的暖阳直直的照到院子里,却依旧吹不散她身上彻骨的寒。
周锦鱼一路快马加鞭,终于在第十日赶到了长安城。
她在半路上换了数匹马,因着战乱的缘故,马匹也是水涨船高,坐地起价。
好在,周锦鱼在临走的时候,魏华年提前往她身上放了银票。
长安城此时已然变成了一座颓城,守城的将领早已经换成了反抗军的人。
周锦鱼趁着守城的反抗军换值的时候,潜入了长安城。
街道上空无一人,两侧的店铺早就关了门,一派的萧索。
没走几步,便是一滩早已经干掉的血污。
长安城的百姓们在她到来之前,遭遇了什么,可以想象。
把长安城的百姓当做蝼蚁一般,任意宰杀,这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周锦鱼孤身一人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有个孩子听到了动静,打开了窗户,从二楼往下看。
周锦鱼一抬头,是个眼中带着惊恐畏惧的孩子,在看到周锦鱼后,十分惧怕的打了个哆嗦。
周锦鱼想了想,十分友好的同他一笑。
那孩子却是直接“哐当”一声,把窗关了。
而此时,就在不远处,有几个反抗军在街道上走着,他们身上的铠甲早已经卸了去,头上却戴着银盔,不伦不类。
周锦鱼一个闪身,躲在了一户人家门前的石狮子后面。
反抗军骂骂咧咧,踹开了他们面前一户富户的高门,里面有个管家打扮的老者畏惧的跪了下来,不停的求饶:“军爷饶命,我家老爷已经走了,家中没有值钱的东西了。”
反抗军狞笑着,看老头求饶的姿态显然是开心极了,仿佛是在看一只蝼蚁。
蝼蚁么,可不就是随意碾死的么。
于是,手起,刀落。
一颗圆滚滚的人头落地。
反抗军大摇大摆的走进了那户富户家里,红漆木门就那么大敞着,肆无忌惮。
周锦鱼的脸早已经冷若寒冰,眼中杀意明显。
但她却强行忍了下去。
她此次来长安,绝对不能事先暴露。
于是,她纵身一跃,上了房顶。
周锦鱼轻功极好,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已然来到了一户人家的房上。
此时天快要黑了,她一直躲在上面等着,等天色暗下来,她才从房顶上跳下来,落到了院子南的井边。
这里是后院,她已然在房顶上观察过了,后院没有守卫,只有后院的门口才有一对士兵来回巡逻。
看士兵身上的装束,不是反抗军。
这里正是严仲禾的大将军府。
只是,让周锦鱼诧异的是,在严仲禾的长子严浩降了反抗军之后,反抗军竟然没有收编严家军,大将军府的守卫竟然还保留着大晋士兵的装扮。
周锦鱼知道,严仲禾正在房内。
在天黑的时候,有下人来给严仲禾送饭,严仲禾曾经打开过一次房门。
周锦鱼看到了那张已然苍老了不少的熟悉的面孔,正是严仲禾本人。
周锦鱼还未敲门,里面便传来了声音:“进来吧。”
周锦鱼身形一顿,推开了房门。
而那位昔日的大将军,此时正坐在桌前,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端着碗,在大口的往嘴里塞着饭。
周锦鱼在他面前坐了下来,也不客气,直接抓起了盘里的一只鸡腿,拿到嘴边啃了起来。
严仲禾见状,反而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看着周锦鱼。
周锦鱼几口便吃完了,笑看着严仲禾道:“严将军,别来无恙吧?”
严仲禾顿了顿,说道:“一切都好,劳驸马爷惦念。”
此时的他,除了一双眼依旧凌厉之外,其余的都让周锦鱼觉得,这人如何苍老的这般快?
周锦鱼此时的模样,同当年并没有多少区别,只是言谈之间多了几分沉稳和淡然。
而严仲禾却不一样,他这些年远在边塞驻守,边塞环境恶劣,以至于让他瞬间苍老了许多。
周锦鱼看着对面的严仲禾,带着些笑意问道:“被天下人当做叛逆反贼的感觉,如何?”
严仲禾却笑的坦然,回答说:“很不好。”
他们两个一问一答,态度皆是从容的很,仿佛他们之间谈论的并不是一件什么要紧事,无关紧要一般。
周锦鱼点了下头:“可惜了,你严将军忠义了一辈子,却晚节不保,身为你昔日的旧友,我很是为你感到惋惜。”
严仲禾摇了摇头:“没什么值得惋惜的,如今我不用操心军务,一日三餐皆有人按时送来,日子过得也算是快活自在。”
周锦鱼嘴角含笑,眼中却是冷了几分,问他:“将军还记得,您当年对我说过的话么?”
严仲禾听了这话,忽然沉默了。
他很是苦恼的低下头,似是自言自语:“便是记得又如何?我如今被软禁在府中,宛若一个废人。”
周锦鱼很是平静的道:“我只问你,你还记得当年,你同我说过什么。”
周锦鱼见他不答,笑了笑,说道:“你当年对我说,严家军,忠君爱国,永不判晋。”
严仲禾身子猛然一顿,他紧紧的握起了拳来,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他就算方才掩饰的再好,装的再从容,在这一刻,他所有的掩饰仿佛被周锦鱼的一句“忠君爱国”所击溃。
良久,严仲禾双目已然微微泛红,他盯着周锦鱼,却很是冷静的说道:“这些年来,陛下忌惮我如虎,严家军早已经不再是当年的严家军了,军饷被陛下一再消减。我去同反抗军作战,军饷短缺,军粮迟缓,他到底是想借助我剿灭反抗军,还是想借助反抗军剿灭我严仲禾?”
周锦鱼几乎可以想象的到,这几句话背后的,所传达的,多疑的帝王和不甘的将军之间的嫌隙是如何一步步的结成的。
严仲禾道:“并非我严仲禾背弃当日的誓言,而是陛下背信在先。”
周锦鱼点了头,道:“我若是你,兴许,也会生气。”
严仲禾却忽然苦笑一声,摇头:“不,不是的,就算陛下如此待我,我仍旧会效忠于他。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若是想收了我的兵权,摘了我的脑袋,直接下旨便是,完全不需要用这种迂回的法子。”
“为将者,死在战场上,是荣耀。”
“死在阴谋算计里,是耻辱。”
严仲禾一句一顿,掷地有声。
周锦鱼看着眼前这位年迈的将军,顿时肃然起敬。
虽然他对天元帝的忠诚,让周锦鱼觉得像是愚忠。
但他的这份忠诚,何尝不是对于身为军人身份的忠诚?
与其说他是忠于帝王,倒不如说,他是忠于自己身为军人的荣耀。
周锦鱼顿了顿,还是问了出来:“所以,严世子才放反抗军入长安城?并且把您软禁起来?”
严仲禾长出了一口气:“是的。”
周锦鱼道:“严世子放反抗军入城,原本是为了给您出一气,对吧?”
严仲禾道:“是,浩儿的初衷,是这样的。”
周锦鱼点了头,继续道:“我理解严世子的做法,如果我是他,有人要杀我敬重的父亲,那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严仲禾苦笑一声,道:“只是他没料到,事情会往他控制不住的地方发展,反抗军入了长安之后,直接攻入皇宫,陛下身死叛军刀下,长安百姓死伤无数,流离失所。我们父子,成了彻头彻尾的罪人,成了天下的罪人。”
周锦鱼看着对面的严仲禾,沉声说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