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雨水带来了湿冷之意,客栈单间里也不是什么上等青砖的铺地,只不过素土夯实,比外边多了屋顶而已。
“要不然,晚上你还是睡在床上,我们挤一挤,也暖和。”谢无药其实是怕自己冷。他还没有习惯自己这一身强悍的内力,也不知道就算没有铺盖三九严寒的地方随便一躺,以他的体质也不会冻病。
“这事先不提,你饿了吧?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喝。”柳观晴说完这句,转身出去催菜。
其实柳观晴没说,他现在心思有点纷乱,是借故走出房间,沿着廊子往伙房那边溜达。借着冷雨的气息,让自己更快清醒。
当初因着照顾谢无药,原以为是耽搁了行程,没想到上午晴天下午竟然狂风暴雨,就算他马快,能奔入铜陵城,也早就淋湿了。他不惧风雨,也不想淋成落汤鸡一样,跑去左世伯家里做客。
左世伯家里除了习武之人,也有走科举一途的,江南官场上有一些人脉,自称书香门第,对礼仪很是在乎,颇有几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架势。铜陵城内是他们家置的产业,仆人出门都衣着光鲜,比普通人家体面的多,甚至有那么一点看不起江湖人。
若不是柳家祖上也有人为官,如今虽然远离朝堂,柳开山却身为武林盟主威名远播,柳氏一族小有家财在杭城住着,左家才不会与柳家走动这么勤。
当官的瞧不起江湖人,但是需要江湖人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维护着所谓武林正义,以及官场势力的平衡,打压邪门歪道。因此左家这种官场和江湖上都有人脉的,便居中协调,促成一些合作。
这次据说朝廷又有了疑难,有些事情不好声张,才又请托柳家协助调查。左家请的是柳开山,柳开山却嗅出了某种危险的味道,便找了借口打发儿子出面。而且私下叮嘱过柳观晴,让他见机行事,若办不成事情,他一个晚辈后生能力不足,旁人也不会怪罪。
不过究竟是什么事,柳观晴现在并不知情,要等去了左家当面详谈。
柳观晴从厨房直接点了几个菜,见店小二忙的团团转,他索性自己端着大托盘回到了房间。
谢无药此时并没有躺下,而是像他离开时一样坐在床榻上,似乎是认真的等他回来。形容端庄,带出了几分优雅从容之姿。
其实谢无药是身上伤痛,腹中空虚,昨晚上的烤肉早就消耗的一干二净,根本睡不着,索性坐等着饭来,吃饱了再午睡,睡醒了吃晚饭不是更好?他丝毫没觉得吃了睡,睡醒了继续吃有什么不对,望着端饭来的柳观晴,报以灿烂一笑:“有劳柳少侠。”
谢无药不笑的时候是那种含而不露庄严肃穆的美,笑起来却多了几分烟火气息,散着让人无法侧目无法抗拒的温暖魅惑。
柳观晴这时候已经能确定一件事,自己不是天生冷淡,才不近女色的,而是更喜欢男人。他以为年纪大一点背负更多责任之后,就会乖乖的按照家里的安排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为妻,成就永不纳妾相敬如宾的典范。那不过是因为他还没有遇到一个真正能让他心动的人。
现在那个男人就在这房间里,坐在床榻旁,对他笑。
柳观晴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维持常态。动作能得体,却压抑不住脑子里发疯,想象着这就是他们的家。他完全是下意识将托盘里的碗碟摆好,学着平素家里面布置餐饭的仆人那样。过去在家里,他才不屑于亲自做这种事。
此时此刻,他竟然甘之如饴,笨手笨脚却主动的将四菜一汤,两碗米饭,两双筷子摆好。
身为现代人的谢无药,自然不会挑剔饭菜的摆放逻辑,只要吃顿热的,有人送到房里来,不用自己跑腿,就比没有强。他与柳观晴对面而坐,柳观晴眼神热切但不说话,他正好也不想多说,闷头吃饭。
早上奔波找人啥也没吃,两人早就饿狠了。
柳观晴原想着吃饭的时候打听一下谢无药的身份来历,没想到谢无药光顾着吃,根本腾不开嘴。
柳观晴自己也饿啊,眼瞅着若是不抓紧吃,饭菜就所剩无几了,只好奋起自卫,总算抢了几口荤腥,吃了个半饱。
等着碗碟空空之后,谢无药才“后知后觉”的流露几分羞愧之色,瞎话都不打草稿顺嘴说出来:“抱歉,实在是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了。”
若论这家客栈的厨艺实在是平平,甚至不如昨晚上林妩的烤肉,家常菜切的粗糙,用料并不新鲜,卖相更是不好看。如果是在自家,这种菜根本送不到柳观晴面前。
如此寻常普通的饭菜,谢无药竟然说好,还说很久都没有吃过?身无分文的他平时都吃什么?路边烤火,乞些冷食么?
吃饱喝足,困意上头,谢无药能看出来柳观晴是有话要问他,可惜他困的厉害,抹抹嘴直接上床,侧躺下来,假寐。总骗人不好,照实说自己的身份来历,怕是会被柳观晴误会乃至嫌弃,索性还是尽量不说了。
躺着躺着,谢无药又昏沉沉睡了过去,忘了盖被子。
睡梦中,许是伤痛发作人也有点发热,身体会觉得寒冷,下意识的屈膝缩成一团。
柳观晴出屋送回碗碟,再进屋就看到的是这幅场景。
被子依然整齐叠着放在床尾,谢无药蜷缩着像是一头受了伤的小动物,无意识的微微颤抖。外面狂风暴雨还没停,开门关门,带入雨水潮湿的寒意。谢无药和衣而卧,侧身躺在床的里侧,脸也朝着里面,毫无习武之人的防备与警觉,整个人已经昏睡过去。
他这是伤痛的厉害吧?刚才吃那么多那么快,一定是太饿了。把他吃饭的动作放慢一倍,其实还挺斯文的,与一般贩夫走卒完全不同,像是大家公子一般。柳观晴胡思乱想,轻轻叹了一口气,拉开被子为谢无药盖上,他自己坐在了床边。
谢无药身上有明显的谜团,或许他真的失去记忆,也或许是不想让人知道他曾经的悲惨遭遇。不过表面上,谢无药能吃能睡还会说会笑,一点也看不出衣服下面藏着那么多伤。
谢无药是个有故事的人,也是个开朗乐观的人。
柳观晴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又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了纸笔,给家里人写信。
从杭城往铜陵城的方向是可以走一大段水路的,不到五天就能到地方,他却因幼时的经历不喜欢坐船。他骑着马翻山越岭一路行来,比走水路多三天,结果遇到了林妩,然后是谢无药。时间一再耽搁,他怕家中惦记,写明原委再托人送去宣城,那边有柳家的联络点,能用飞鸽向杭城传递消息。
柳观晴趁着眼下没什么事,将一路见闻记了记,却没有托父亲打听林妩或谢无药的身份来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柳观晴即使没见过,也听父辈们说过。林妩武功平平,又绝口不提师门,想必只是普通出身。谢无药更看不出是江湖人。
武林中姓谢的屈指可数,柳观晴大多听过,如果有姓谢的公子有如此天人之姿,肯定会有人提及一二。王侯将相贩夫走卒里姓谢的就多了,哪里查的过来?倒是有一位姓谢的名人,无论朝野市井,便是老幼妇孺也都知道一二。那便是当今“内相”谢浩然。
内相是对掌印太监的敬称,当此职位者必为宫中内侍出身。前几任掌印太监是真的只负责拿取保管圣上的印鉴,而今这位能被称为“内相”的谢浩然,权力之大,得圣上信任之重已经超过了前朝许多正经的臣子。
传闻这位谢浩然,早年间并没有姓,而是叫小然子,那时候的圣上赵涪也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庶出皇子,甚至连太子都不是。
身份显贵的几位皇子夺嫡之时,赵涪这个庶出的皇子则去了六部里转圈,老老实实打杂学习,对外表态不管哪位兄弟继承大统,总需要有做实事的臣子,他趁着年轻多学点本事也好为天家效力。
结果那几位有资格夺嫡的皇子死的死残的残,犯了重罪牵连臣下的比比皆是。先皇气的重病,圈禁了太子,到死也没来得及另立别人。
先皇驾鹤西游,此前皇后亲儿子也死了,除了几个残疾的成年儿子,先皇只剩下赵涪和几个病歪歪的幼年儿子。矬子里面拔将军,选病弱幼儿怕前朝臣子不答应,为了把住权势,多方妥协之下,才选了生母早逝母族卑微的赵涪,联合朝中几大势力,立了个傀儡皇帝。
赵涪继位之时刚满十六岁,原来的皇后现在的太后垂帘听政,口头允诺等赵涪年满二十岁再亲政,赵涪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大婚,联姻对象自然也是太后那一族的贵女。
连皇帝都是傀儡,皇帝身边的太监又何以称得上“内相”掌控实权呢?
却原来是这个小然子自幼陪伴赵涪,不仅读书识字聪颖异常,还得了大内高手真传练了一身上乘武功。他与赵涪感情深厚,两人联手设计,才用了三年,不仅从太后那里夺下了所有实权,还重新整顿了朝纲。
到了赵涪二十岁亲政之时,是真真正正的拿回了皇帝所有的实权,让朝中大臣们仰视敬服,大幅削弱了外戚后族,将太后禁足后宫颐养天年。在朝中,自然有支持皇权正统的人帮衬,在内宫和那些见不得光的地方,若没有谢浩然为圣上卖命,又岂能那么快架空太后的实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