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枝大会再度开启,司溏披着一件长长的黑色斗篷,坐在属于掌门的位子上。
一百五十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几位年长的长老已经不收徒弟,而是躲在各座峰安心养老,磕磕瓜子,讲讲开山祖师爷的传说。
司溏阖上眼睛,养神。边上乖巧的徒弟给他端上一盘水果,小小的灵果个个水润滚圆,司溏转头,看着顶着一头毛绒绒黑发,露出两颗小虎牙的徒弟。
十几年前,他外出斩魔,受了重伤,被一家好心的村民救了下来。这孩子就是村民的大儿子,当年不过十五六岁,那时候,苏阮潋和秋寒辞刚携手飞升,成为九大洲几千年来唯二飞升成功的大能。整个七座峰都沸腾了,或者说,七大洲所有修士都激动万分。
唯有司溏,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那时候他整天垂着头,半闭着眼睛,坐在村名的小菜园子里,暖和的阳光落到他身上,却只留下一片阴影。
司溏捻了颗小灵果给徒弟,顺便冲乖巧的徒弟笑了笑。徒弟接过灵果,颇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意思,“师父,您笑起来真好看。”
温暖的阳光洒在徒弟身上,司溏眯起眼睛,“是吗?”
徒弟笑呵呵的,“师父,您要多笑笑啊。”
司溏转过头去,看向鱼贯而入的求学弟子们。这些人,运气好的会被长老们看上,带回去手把手教,运气差的,当个外门弟子,或者继续等待下一届择枝大会。
闻花曲也当上了长老,旁边站着的是他的道侣。这么多年过去了,曾经高冷的司溏仙尊也没以前那么不近人情了,闻花曲胆子大了许多,凑过去,“仙尊,您这次要收个徒弟吗?”
司溏是个不爱收徒的人,他身边唯一的一个徒弟,还是个意外。
司溏垂下眼,“不了。”
他没有多少耐心,自认为成不了一个好师父。他唯一的徒弟,是当年救了自己那对夫妻的大儿子。
司溏依稀记得,自己坐在菜园子里,那家的大儿子每天都过来,和他谈天说地。话里话外,全都是对修仙的向往,还有对司溏的崇拜。
那孩子说,“仙人,你一定很厉害吧。”
司溏记得当时自己只是摇摇头。
他总是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只妖兽,怎么配得上厉害修士这一称呼呢。
但那孩子的陪伴,还是像一股暖流融入了自己心里,司溏喜欢憋着,喜欢一个人独处,但那家的大儿子开朗活泼,就跟天上的太阳一样,永远活力四射。
在他的影响下,一直垂着头的司溏,逐渐也会抬起眼来,看看四周的风景,和冬日里温和不刺眼的暖阳了。
后来,司溏离开了,再相见的时候,已经是三年后,十六岁的少年长成了十九岁的男子汉。七座峰不少长老看上了少年,因为对方灵根出众,长相又憨厚,看着性格不错,能吃苦耐劳,是个好苗子。
少年咧开嘴,阳光下,尤其耀眼,司溏扫了他一眼,道:“这孩子,就让我带吧。”
司溏想着的是报答那家人的恩情,好好护着少年,让他长成一棵苍天大树,二来,他也感激着当年的少年。
司溏从回忆中醒来,边上站着的徒弟眨巴着眼睛,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光。
“师父,您给我找个师弟吧。”
司溏别过头去,“胡闹。”
徒弟心里微微叹气,相处这几年,他能看出师父心里是孤独的,但师父这个人,看着像一只刺猬,其实心比谁都柔软。
面上拒绝着所有人接近,可心底最深处还是希望有个人陪着他。
徒弟摸摸鼻子,看着边上的闻长老和他的道侣。两个人旁若无人,窃窃私语,袖子里两只手交缠在一起,好不恩爱。
徒弟只好装作没看见,其实,他想跟师父说,您找个道侣吧。
作为一个乖徒弟,他挺想有个人能来宠爱着师父的,毕竟作为徒弟,他敬畏着师父,但却不能永远陪伴师父,总有一天,他要出去闯一闯的。
师父人真的挺好的。
徒弟一边想着,一边看过去,人群里,有个人特别显眼。
他身材颀长,长相俊美,尤其是……他和其他弟子都不一样,别人都神情紧张,只有那一个人,特别悠哉。
徒弟忍不住盯着那个人看。
司溏终于发现不对劲了,他瞧过去,这一看,差点没气得站起来。
底下的人冲司溏挤了挤眼睛,然后端端正正站在原地,露出八颗白牙。
看得出来,他笑得很开心,但司溏面色显然很难看。
徒弟忍不住问道:“这个人是谁?”
司溏并不回答,而是拔出剑,一剑掷去,闪着寒光的长剑插在地上,稳稳当当落在男人面前。
男人却面色不变,甚至饶有趣味地看着司溏。
边上的长老站起来,“掌门,这是咱们好不容易找着的灵根特别好的弟子,您不能……”
司溏打断他的话,“好好看看,他是什么弟子!”
这群人居然连灵兽都认不出来,此人正是先前被自己赶出七座峰的灵兽首领燃烺。
司溏对这人的印象就是,脑子不好使,无耻之徒,外加一个登徒子称号。
看在他是秋寒辞好友的份上,司溏一忍再忍,但这男人实在是不识趣,总是跑过来粘着自己。偏偏司溏一靠近对方就会双腿发软,作为七座峰的掌门,司溏当然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在秋寒辞飞升后,司溏火速将燃烺赶了出去。
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假装弟子,混了进来。
司溏咬牙切齿,“滚出去!”
徒弟被吓得一抖,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可怕的师父。
当天夜里,司溏正在打坐,门嘎吱响了一声,司溏抬眼,盯着偷偷伸出脚的燃烺。
他皱起眉头。
燃烺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原来你这些年收了个徒弟啊,我以为你不会收的。”
司溏道:“他父母是我的救命恩人,而且他的灵根也不错,只是人太憨厚,需要别人指点才能开窍。”
燃烺道:“你都可以收徒了,为什么不能接受我?”
司溏道:“我不喜欢你。”
燃烺摇摇头,“还真是直接呢。”
司溏闭上眼,眼不见心为静,但很快,他呼吸一窒,身子猛然失了力气。
“你!”看着欺身逼近的燃烺,司溏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妖兽对灵兽的臣服,是天生的本能。
燃烺歪着脑袋,话本里果然是骗人的,死缠烂打根本不管用,还会被对方讨厌。
起初,他只是无聊想找个道侣,也不一定非是司溏,但后来,事情却变得越来越奇怪。
“果然啊,妖兽就是没用。”司溏有些自暴自弃。
燃烺盯了他瞧了好一会儿,“你不觉得自己很厉害吗?”
司溏掀起眼皮子,他全身软绵绵的,想揍人都不行,索性不管了,反正这么多年,燃烺除了管不住嘴,也没做什么太过越线的事儿。
燃烺道:“你作为妖兽,能够突破天道桎梏,化为人形,难道不厉害吗?”
司溏别过脸去。
燃烺突然变得很认真,“我是真心觉得你厉害。”
“别说了。”
司溏脸上微微泛红。
燃烺道,“你这是生气了?”
“嗯。”司溏闷闷道。
燃烺却突然靠近,两人鼻尖几乎碰到一起,温热的呼吸突然扑过来,吓得司溏猛地往后一倒。燃烺手疾眼快,伸手捞住司溏,司溏这才没直愣愣地躺到在床上。
燃烺道:“你被我气红脸很多次,但是这次感觉和以前都不一样,你是不是没生气啊?”
司溏一哽。
他道:“离我远点。”
燃烺松开手,司溏赶紧坐直身子。他抬眼,整理了下衣服,“你走吧。”
燃烺道:“你见过我的真身吗?”
“我为什么要……”
司溏话还没说完,燃烺就一把抱起他,将人带了出去。夜里,漫天繁星,闻花曲和司溏徒弟坐在火堆面前烤肉吃,边上站着一身白袍的闻长老道侣。
火光冒起,闻花曲突然抬头,他瞪大眼睛。
徒弟惊呼道:“好大的狼啊!”
“那不是狼,是灵兽!”
司溏裹着厚厚的斗篷,看着身下巨大的如同狼一般的灵兽,他揪了一把燃烺的毛,道:“放我下来。”
燃烺甩了甩尾巴,“坐好了。”
……
那一晚上,司溏没睡着,下了地的时候,他腿还是有些软,燃烺恢复人形,站在司溏边上。
司溏别过脸,“我是不会化为原形的。”
燃烺道:“你不管什么样子,都好可爱。”
司溏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好狠狠地瞪他一眼,“你别再给我捣乱了,择枝大会这么重要的日子。”
燃烺突然老实,乖乖点头。
……
十年后,高大英俊的徒弟背着剑,准备离开七座峰,云游四海,实战学习。
司溏送他离去,告别的时候,徒弟回头,看着站在司溏身边的男人,心里一阵欣慰。
这么多年,师父终于有人陪了。
司溏看着旁边的燃烺,问道:“你什么时候飞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