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乘舟急得快要吐血了。
你们倒是看看我啊!
前方,那两人的声音还在继续,比梦中的声音更清晰真切了。
“李先生,恕我直言,广陵城与海兽的争斗,就如同一场战争。镇海卫虽是老兵,但兵不可无将,将不可无帅,如今镇海卫既无将也无帅,正是一团混乱之际,若李先生什么都不管,只放手让镇海卫去守城,我怕镇海卫最后守不住这广陵城。”
“谢道友多虑了。海兽再如何凶猛,又哪里比得上修士?如今我们广陵城这么多修士在场,哪怕镇海卫守不住这广陵城,我们难道还怕了那海兽不成?”
“我们修士自然不用惧怕海兽,但凡人却是怕的。若镇海卫守不住广陵城,凡人必然死伤惨重,到时候广陵城又该如何?”
“谢道友,你便是太过妇人之仁了。我们修士抵御海兽,本就是在帮凡人的忙,哪里用的着这样上赶着?若凡人在这海兽袭击中死了,那便是天命如此,罪魁祸首是那万恶的海兽,而若凡人侥幸活命,支撑到了我们修士出手,那便同样是天命如此,是我们对凡人有恩情。更何况,广陵城能够发展至此,是因为广陵城主的悉心经营和我们道盟的鼎力支持,跟凡人又有什么关系了?自古至今便是如此,是我们修士对凡人有恩,是我们修士帮助凡人获得了如今的生活,而不是我们修士对凡人有责任。谢道友,你切莫要本末倒置、因果不分。”
“呵,是吗。”
那“谢公子”的一声低笑,不知道是不屑讥嘲,还是像陆乘舟这么多年来叹过无数次的自嘲无奈。
但这一刻,随波逐流了一生的陆乘舟,终于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于心中涌出了无边怒火。
——为什么这些修士总是能够这样狂妄自大?
——为什么他们有了非凡的力量之后从不肯低头怜悯那些在地上匍匐的凡人?
——为什么他们能够这样理所当然地忘却自己最初的时候也只不过是在泥土中挣扎的凡人之一?!
就连陆铎公那样的畜生都对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冷酷告诉他广陵城的繁华和修士的高贵,统统是建立在对凡人的敲骨吸髓之上,而这道盟中眼高于顶的修士却为何能够自认对凡人有着天大恩情?
你们对凡人究竟有何恩情?
是将他们当作牛羊役使的恩情?还是在危险来临之际让他们自救的恩情?
是让他们不得不卖儿鬻女供奉你修行的恩情?还是在关键时刻将他们当作弃子的恩情?
如此可恨。
如此可恨!
如此可恨!!
陆乘舟挣扎了起来,那在心间翻涌的怒气和不甘,让他不管不顾,撕扯着自己的灵力在周身流转,一点一滴化解着这海兽之毒。
床榻前。
争执还在继续,话语也越来越深入。
谢非言心中对李先生的话语不屑一顾,甚至屡次忍不住想要问他“你傻逼否”,但为了大局,他强忍不爽,想要说服这个对战争一窍不通的外行人。
但李先生一把年纪,没有老人的豁达通透,到有老人的固执己见,不管谢非言怎么有理有据地劝说,他都不屑一顾。
这时,因为谢非言已经洗刷了自身嫌疑的缘故,周围各门派的修士们也不再避嫌,好奇地聚在了这书房,将书房围住,显得书房正中争辩的李先生和谢非言二人就像是辩论大赛的正方反方一样。
只不过作为反方,谢非言已经越说越烦躁,特别是当他耳边听着外头的爆炸与呼救,眼前却是一群修士事不关己的目光,他便忍不住于心中滋生出阴暗怒气来。
——这是来自世界的隔阂?还是来自阶级的隔阂?
谢非言说不清楚。
终于,李先生被谢非言纠缠得心烦意乱,不高兴道:“谢道友,虽然你帮了我道盟的忙,但也不代表你可以插手我道盟之事!你如今劝说我去海边御领镇海卫——你又是以何立场以何身份来劝我?!”
谢非言没有回答。
这并不是他已经黔驴技穷,而是谢非言已经明白,这样关于修士与凡人的话题、认知和矛盾,如同天堑般横亘在他与众人之间,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劝说成功的。
而如今时间紧迫,没有功夫在这里跟人饶舌——他若想要做点什么非常之事,就必然要采取一些非常手段。
谢非言微微垂眼,目光渐冷。
然而就在这一刻,细微的响动突然从众人身后传来。
“他是什么立场……什么身份?呵……既然大家都在这里,那就为我做个见证吧……”
众人一惊,目光望向了床榻。
在那里,胸口开了个血洞的陆乘舟面白如纸,艰难坐起。
“如今……我……已命不久矣……”陆乘舟喘了口气,闭了闭眼,复杂地看了谢非言一眼,“而既然……谢道友曾以宁斐之名……为我广陵城效力……为我广陵城驱逐海兽数十万……那么必然是可信之人……”
陆乘舟终于记起了卢涵雁当年那句散落风中的话,也终于明白了她的悲哀。
——这世上……想做好人的人,必然要先做了那恶人……
——但世上又有几人能够理解这份恶呢……
——哥哥……我没怪过你,也没怪过任何人……但如果可能,我还是希望你能让这样的人不必成为恶人……
陆乘舟深吸一口气,稳住了音调。
“我可以死……但广陵城不可倒……不可乱……”
“所以大家如今……就为我做个见证好了……”
李先生察觉到了什么,脸色骤变:“陆城主!你莫要太过忧虑,你的伤势万不至于提到死之一字!想想你这么多年的辛苦,想想你这么多年的煎熬!陆城主,你甘愿就这样半途而废吗?!”
李先生想要阻止陆乘舟,然而在众门派弟子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隐晦提醒陆乘舟。
但陆乘舟没有理他。
陆乘舟第一次漠视了这位来自道盟的李先生的话,第一次没有在这位“副城主”面前退让。
他稳下了语调,沉声道:“以我第二任广陵城城主陆乘舟之名,我在此心甘情愿将城主之位交给谢非言谢道友。”
“从这一刻起,谢非言谢道友便是广陵城名正言顺的主人。所有与广陵城有关的事宜,都可由谢道友做主、发号施令,广陵城麾下任何人都不可违逆。”
“此言,天道为证!”
雷声骤响,像是回应陆乘舟的誓言。
那雪亮的雷光,照出了李先生青黑交加的脸,也照出了谢非言惊愕的神色。
谢非言忍不住想到了陆乘舟手中紧攥的纸团,想到了十年前陆乘舟的随波逐流默然无言;他想到了道盟在广陵城上的拉锯战,想到了那份被弃之河中的计划书……
他深深看了陆乘舟一眼,微微拱手:
“必不负陆城主所托。”
第58章 接手广陵
那万里凝冰的怒涛, 终于在层层叠叠的海浪下破碎了,沉入黑暗海底。
沈辞镜并未补上一剑,因为他知晓这件事治标不治本。
如今最叫他奇怪的是, 这些海兽,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来广陵城?
只见在沈辞镜的注视下,更多的海兽从黑暗的海底涌出。它们长着各种稀奇古怪超乎常人想象的模样, 近乎着魔地向着广陵城的方向奔去, 一路上其实也并未主动攻击人类——它们只是在攻击挡在它们面前的一切。
如果是船只巨石, 那就统统砸碎;如果是灯塔城墙, 那就全部推倒……而如果是带有生命的东西,比如说阻拦它的凡人, 那就全部吃掉。
它们像是中了咒,又像是着了魔, 为了一个人类无法知道也无法理解的理由, 狂热向着广陵城最高的地方涌去。
如果人类想要逃命, 其实非常简单,只要抛弃家园, 抛弃家中的老弱,避开它们的脚步, 然后离开这片海域, 那么自然能够保得性命。但人们却不可能放任这些海兽闯入自己的家园。
于是他们拿起手边最像武器的东西, 或许是木棍或许是斧头,而后在镇海卫的组织下,凭着一腔血气之勇拦住这些海兽,但这些……这一切毫无组织性的微弱反抗, 到底是一盘散沙。
这是一场人类与异类的战争。
但人类却率先失去了自己的将与帅。
沈辞镜并未被这样血肉纷飞的惨烈所震慑, 但同样也没有急着出手去救这些人类。
他的面容是冷的, 他的心也是冷的。他用这样冰雪一样冷酷的目光,将这战场搜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视线定格在远方的黑暗海面,确定了那一缕如坠深渊的黑暗怨恨的由来——一个漆黑的海底漩涡。
而这里,则很有可能是这些海兽出现的源头。
沈辞镜毫不犹豫,在月下纵身飞向海面,踏浪而行,而后无声没入这黑色的漩涡之中。
而在沈辞镜消失没多久后,很快,又一道身影从月下飘然而来。他凝视这漩涡数秒,很快下了决心,跟着沈辞镜跳下。
·
城主府内,随着谢非言接任了这城主之位,陆乘舟松了口气,再度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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