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风歌看了一眼。“以恶报恶吗?”他伸手一招,那团污血和火焰就被他拢入袖中。
陆铎公不敢打探,甚至不敢多看,将头低低垂下,只当自己耳聋眼瞎。
而后,楚风歌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可查明始作俑者了?”
天南星道:“是。他会选择在这时**而亡,是因为他人怂恿。”
楚风歌:“谁?”
天南星像是有细微的停顿:“谢非言。”
“哦?他还活着?为何?”楚风歌道,“是谁负责的这件事?”
天南星沉声道:“东方高我。”
听到自己儿子的名字,陆铎公骤然抬头。
然而带着黑铁面具的魔尊看也不看他,嘶哑的声音依然不紧不慢,带着奇特的韵律:“他如今何在?”
天南星道:“与谢非言一同被困于三宝如意塔内。”
“为何如此?”
“谢非言设计将他诱入塔中,后又截断出路,意图将其诱杀塔内。”
“什么?!”陆铎公神色大变,终于明白心中的忐忑难安从何而起。
他纵身一跃,便要离开。
但楚风歌只是随意掷出手中酒杯,那柔软的金杯就在陆铎公骇然之色中击中他的气海,后又将他击出坐席,重重砸在宫殿一侧坚实的墙面上。
剧烈的痛苦在这一刻传遍全身。
分明陆铎公已成为分神期的大能多年,是这一带了不得的水上龙王,哪怕归元宗白玉京都要看他两分薄面,说不出的意气风发、豪情万丈……但这一刻,他却像是再度回到了他的凡人之时。
痛苦、软弱、无力。
“魔……魔尊大人……楚大人……”陆铎公嗬嗬喘着气,从墙上滑下,艰难挣扎,“若犬子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请大人高抬贵手……留他一命……我保证……保证今后他定然不再懈怠……对大人您的命令……全力以赴……我保证……”
“求大人……高抬贵手,饶他一命……”
楚风歌侧头看他,神态近乎悲悯,但在陆铎公充满希望的目光中,他却依然摇头。
“生死有命,陆公何苦这样执着?”楚风歌平静劝说,“若贵公子命不该绝,那么哪怕陆公不插手,他也会逢凶化吉,渡过难关;而若贵公子命中注定该有此劫,那么哪怕陆公你再如何强求也挽回不了。既然如此,陆公何不坐在此地,等待结果呢?”
陆铎公瞠目欲裂:“可他是我的儿子!”他嘶叫着,“他是我这么多年来苦求到的唯一的儿子!我唯一的亲生儿子啊!!我如何能够不强求?”
楚风歌依然摇头:“凡人生命短暂,这才注重血缘;修士与天同寿,应当更关注道途与天命才是。陆公,你着相了。”
陆铎公才不管什么着相不着相,他只想要摆脱这见鬼的魔尊,去救回他唯一的儿子。
然而方才楚风歌的那一击看似平平无奇,却封住了他周身灵力,让他动弹不得。
于是他只能转而求这该死的楚风歌。
“求你……”
他只能哀求这个造成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求大人……高抬贵手……”
陆铎公老泪纵横,像是这一瞬间便老了。
然而面对陆铎公这泣血般地哀求,面前这有着得道高僧般慈悲的楚风歌,却没有再将他的悲悯目光投向这位可怜可悲的父亲。
他只是轻轻站起,带着一身的云淡风轻,离席而去。
“走吧。”
楚风歌说着。
“带我去瞧瞧他这些年都躲在什么地方吧。”
……
镇海卫指挥所内,灯火通明。
楚风歌负手而立,遥遥望着这黑匾石狮子拱卫的门户,道:“就是这里吗?”
天南星的声音从阴影传来:“是的,大人。”
楚风歌抬脚向这门户走来,在他的道路前方,一扇扇大门无风自动,轰然敞开,如同迎接它们真正的主人,而楚风歌也就此长驱直入,走过一重又一重的门,来到了那位宁指挥使在指挥所的日常起居之处。
然后,楚风歌的脚步停下了。
因为他面前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广陵城第一美人,卢涵雁。
她站在他的道路前方,穿着细薄的轻纱,伸出她孱弱柔美的手臂拦下了他。
“楚大人,”这位第一美人垂着眼,长长的眼睫如脆弱的蝶翼颤抖,“您是来找我的吗?”
卢涵雁的声音很美,像是拂过青草和树木的江风;而她的面容也很美,就像是天边皎皎的明月,皑皑的白雪。
没有男人能够拒绝这样的美人,没有人能够拒绝她的哀求,所以哪怕她无法修行,她也一直都是陆铎公手上最锋利的刀。
而也正是如此,当这样的美人第一次显露她的风情、去刻意引诱一个人的时候,她就越发美得惊心动魄,令人心动神摇,恨不得将世上的一切都捧到她的面前。
但楚风歌偏偏不为所动。
他的目光没有下滑哪怕半分,注视着卢涵雁的目光带着一如既往的悲悯。
“你在掩饰什么?”楚风歌问。
卢涵雁的手臂微颤,壮着胆子抬头直视楚风歌的眼睛:“我不明白大人在说什么。”
楚风歌摇头:“你可知,你想保护的那个人或许根本不是你所看的模样?你为了他甘愿以色事人,却不知他根本没有告诉过你他真正的姓名,这样的他,也值得你这般做吗?”
卢涵雁面色苍白,心脏砰砰直跳。
她还想要掩饰,还想要辩解,但就在这一刻,广陵城的东南方,也就是东方高我的水上行宫的方向,一声大笑蓦然响彻夜空。
“东方高我已死!”
“杀人者,谢非言!”
熟悉的声音在整座广陵城的上方回响。
卢涵雁听出了这声音的主人,面色当即惨败下来。
楚风歌循声望向了那处,若有所思,转身要走,但卢涵雁却在这一刻扑上前来,抓住了楚风歌的手,泣声道:“大人,我不知道您从何而来,也不知道您有何等的来历和威能,但我能看出大人您是一位好人……所以我求您,大人,我求您,放过他吧。只要您放过他,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无论您想要我为您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求您,求求您,放过他吧……”
莫大的恐惧中,卢涵雁泣不成声。
楚风歌低头看她,轻声叹息:“值得吗?”
“值得,值得!”卢涵雁连声哀求,“大人,我这一生,不过是笼中的鸟儿,供大人物在掌中亵玩的玩意儿罢了,奴这一命又何足惜?可宁大人却是能救万万人的好人啊!”
“好人吗……”
“是的,是的,楚大人,您或许听过宁大人的名声,或许与旁人一样认为宁大人凶神恶煞,不是好人,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之所以会如此,只不过是太想要令这世上能有恶报罢了。”卢涵雁声音凄然,眼眶通红,“您这样的大人物高坐云端,偶尔望向人间时,也只看到万丈红尘,繁华如歌,所以您不知道,我们这样的小人物一生中会遇到多少不平之事——那些杀人灭族奸/淫掳掠的恶棍,被尊做神灵,受人敬仰;而那些接济穷苦代代行善的好人,却被弃尸荒野,子嗣为奴为娼。人人都说这世上善恶终有报,但又有多少人能够等到那份果报?若那果报迟迟不来,它又怎么称得上是报应?!”
楚风歌道:“是他这般与你说的吗?”
“不……宁大人什么都不会说的,因为他是个真正的好人……可我有眼睛,我看得到……”卢涵雁凄声道。
“宁大人是个好人……只有他从不试图靠近我,因为只有他将我看作一个人,而非一个玩物……所以,所以……”
所以她想要用性命来回报这样的一份尊重。
这样的一份感动,甚至不是爱慕,而是挣扎在黑暗中的人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眷恋。
因为只有在这位宁大人的注视下,她才能感到她是一个人,而非是一只鸟雀,一个死物。
这一刻,卢涵雁拜伏在地,泣不成声。
“所以大人,求您不要杀他!宁大人他……他或许行事偏激,或许凶名在外,或许手上沾满血腥,但他是个好人啊,楚大人,他真的是个好人,您万万不要怪他,也不要杀他……他做下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太想要这世间能有报应了……”
他太想要这世间能有报应了。
但世界辜负了他,所以他才不得不化作了报应,不得不沾满了血腥,不得不成为了那万恶之恶。
而这——这又怎么能算是他的错呢?
这又怎么能叫人苛责于他呢?!
卢涵雁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所以她才这样迫切地想要救下那人,哪怕为此万劫不复,也绝不惜身。
楚风歌有些发怔,神色微缓,温柔看她,而后脱下了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的身上,为她遮去了夜间的冷风。
卢涵雁抓着犹有温度的外衣,含泪抬头,却只能见到一片离去的衣角。
“这位夫人,夜深了,回去吧。”
“他不值得你如此。”
楚风歌轻轻一推,卢涵雁便从这指挥所蓦然消失,出现在了她自己的房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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