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惟深也是个工作狂。
他的述职非常详尽,似乎要将满腔热血都想投入到百废俱兴的建设中,对帝王再三请示希望仙师莅临工部,一堆用具等着指导改良。
周隐过目不忘,像个活字典。跟萧惟深一样将仙师捧到天上,甚至当着自己直接上司、顶头上司脱口而出,说什么都不想干了,愿为仙师一辈子磨墨画图。
谢怀安吓一跳,甜茶都不香了。
他有些坐立不安地看向裴修仪。一来觉得自己被高抬了,二来被工作狂的气势吓住。
只觉得在这个空间里还在茶歇的自己格格不入,好在还有裴阁主陪着摸鱼。
裴阁主说:“差不多他们该结束了,怀安,自己歇一会,我去奏事。”
谢怀安:“…”
谢怀安没在意一直叫他仙师的裴修仪为什么变了称呼,看着裴阁主骤然严肃下来的神情,顿悟了。
在鸿曜身边备受信赖的人们,都一个样。
谢怀安偷偷打了个哈欠,有点想睡觉,又有点自己没事干的失落。
反正有屏风在,谢怀安光明正大趴在桌面上边睡边听。
隔着屏风,是能记入史册的君臣相得的对话。
裴修仪在说学宫。说完了一阵窸窣之声,大概是跪下了,说玄机阁家大业大,但眼下天已经有了真正的主人,要将大业奉还给帝王,愿帝王善待诸弟子。
帝王说你先前代替了中书门下的职位,眼下别想着乞骸骨去乡野逍遥。以前玄机阁担起来的救济、劝农桑、教书识字这些本该由六部做的活,合并一部分,保留一部分。玄机阁本体更名成天机学派,你将人安排好后,走马上任当宰相。
等全都说完话,裴修仪道别后离去,屏风被撤下。
接见了数波人、精神却仍旧焕发的少年天子站在桌前,从谢怀安指尖里抢走一块点心,三两口吞了。
“甜的……”鸿曜道。
谢怀安炸毛:“陛下!盘里还有……”
“就想吃先生拿过的……”鸿曜说,凑上前亲了亲谢怀安的脸颊,“今天高兴吗?见了机械了,见了人了。”
“陛下怎么把我当小孩哄。”谢怀安不满道。
“怎么会……”鸿曜一本正经地对他作揖,“启禀先生,朕也有事上奏。”
“陛下不必如此。”谢怀安一下子清醒了,站起来不熟练地还礼。
“刚才这些人怎么样?”鸿曜问。
谢怀安想到自己的咸鱼,心虚道:“国之栋梁……”
“让他们给先生干活,如何?”
“给我?”
鸿曜引着谢怀安坐下,沾着茶水在桌面上画:“以后这里是宫廷,出门一条街就近建一座国师府。地方不大,是先生喜欢的小院子。但是环境清幽,再隔两条街放六部衙门,要去集市就从这边的小道走……”
“啊,要是府邸离集市更近一点就好了……”谢怀安道,“不对,怎么就国师府了?”
“朕说过,日蚀过后先生便是大景的新神,至高无上。”鸿曜执起谢怀安的手,自然地亲他的指尖。
谢怀安脑子一团浆糊,过电般抽了回来。
“刚才沾到茶了,湿了。”鸿曜一点不走心地随口找理由。
“我不能当新神……”谢怀安道,“粮食是种来的,不是拜来的。”
“只是个象征,先生放心。朕会让周伯鸾处理好神子的称呼,和天圣教割裂,先生是苍天赐下的神子。”
鸿曜道:“至于国师府,先生愿意一直窝在深宫?”
“当然不想……”谢怀安使劲摇头。
“那……先生愿意每日点卯,位高权重?”
谢怀安讪讪道:“说实话……也不太想。”
光是每日点卯一条就要窒息了,更别提权还要重。这听上去就是生命在燃烧,加入黑眼圈大军。
谢怀安自暴自弃地趴下。
鸿曜顺着他的后背,像在给胖胖顺毛:“朕观先生之意,是想做些事的。所以国师之位最适合先生,清贵、又可调动六部。先生想做事时就叫周伯鸾过来听令传话,不想干的时候就安心歇着。”
谢怀安觉得鸿曜住在他的心里。
要不为什么每个决定都这么妥帖呢?
谢怀安挣扎道:“我还是不太懂国师应该做什么,但我确实可以在看器图上帮些忙,也可以找农种……只不过我不太会写奏章,还有做事时肯定要请示陛下。该找谁、该用谁……”
“先生不必管这些烦心事,做想做的便是。万事有下面人操心。”
年轻的天子给了他宽容到可怕的信任:“先生若是实在担忧、或是有不想处理的事,在床上跟朕说一声就是。”
谢怀安:“咳咳,床?”
鸿曜扮可怜:“深宫寂静,朕一个人住得冷清,国师府还差一个贴心的人形汤婆子、烧水小厮,先生看朕可好?”
傍晚,谢怀安不愿回小院。
鸿曜蒙住他的眼,抱着他飞身踏过屋檐,在昏暗的天色下将人放到一堵灰墙上。
谢怀安掀开白纱,发现自己坐在瓦片上,吓了一跳。
向四周看,他似乎身处深山之中,远处有层层殿宇黑色的影子。
谢怀安怀疑这里是永安宫,但他不敢确定。
这座院子杂草丛生,说是没人打理过,廊道的木地板又干净整洁没有霉菌。屋子里面铺着稻草,有几个木架子和石槽,看上去像个弃用的马厩。
“先生……”鸿曜站在地面,张开双臂仰头看着他。
天边已经升起新月,月色映亮的鸿曜黝黑的眼眸。
鸿曜像个褪尽了血腥气的野兽,收敛獠牙,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爱人。
“陛下?”
谢怀安已经习惯无时无刻被鸿曜带得心跳加速了。
无所谓了,他就是喜欢鸿曜这一口。
“跳下来……”鸿曜道。
“高……很重,会砸到人的。”
“大胆跳下来,朕习武多年不是白练的。”
“陛下先说为什么……”谢怀安攥着瓦片,“干嘛把我放在这面墙上,屋里面的草堆也能坐人。”
鸿曜的目光黏在谢怀安的身上,一刻也不离开。
“小先生,今夜月色正好,明日可会有雨?”
谢怀安愣了一下,闭目静思片刻,睁眼笑道:“晴天,连着好几天都是大晴天。”
鸿曜笑着,张开双臂等着谢怀安。
谢怀安被蛊惑了,松开手从高墙上跳了下去。
他的衣角扬起,袍服在温暖的夜风中飘动,眼里带着闪光的笑意。
鸿曜稳稳接住他,像接住一只从天而降的白鸟。
第54章 冷淡的少年
废弃马厩中,鸿曜带着谢怀安找个块干净的木地板,坐着说了会闲话——
鸿曜以为自己在说谈情说爱的闲话。
谢怀安听得越来越头大。
鸿曜靠着稻草堆,跟谢怀安仔细描绘着。
天师掌政期间,天师将自身看做是天下之师,兼之掌管活死人大军,是故废了三师三公之位。
鸿曜有意拜谢怀安为国师,待遇等同于已废除的太傅之位,正一品官,享府邸车马、年俸,以及绢帛、薪炭、盐茶等补贴。
国师府将是一处占地不小的府邸,前院可接待理事,正房休憩养生,罩房之后另有后花园;此外在宫中还有住处。
内务和护卫都不必操心,鸿曜会盯着人去操办。
而大景国师与前朝太傅不同之处,在于可涉政事。
鸿曜道:“以后先生做国师,对外可为帝王代言人,执掌……先生看得上的,都能掌,直接说要摄政都行。”
“国师管明堂使二人,暂定为周伯鸾、裴君宝担任。伯鸾为先生管各类文牒,做沟通往来之事。君宝为先生管度支,除了年俸外可额外调银钱。”
“此外,裴修仪为宰相、兼管诸殿学士及学宫建设。先生若是找不到朕,直接找他。萧惟深管工部,先生可直接要器图、器具。裴文正管玄机阁,日后朕有意调他去司农寺,专管农业……”
“先生,你在听吗?”鸿曜说着,有些好笑地看着谢怀安半天没动静。
“在……在。”
谢怀安听出了国师位于宰相、工部尚书之上,手底下还要管人,愈发心虚,含糊地应道:“听得我都有点……陛下,伯鸾和君宝这两个,都是少年有成过目不忘,还是别放我这里了。”
“先生不喜欢这两个?”
“怎么会,我着实怕我懒病犯了,每日吃喝不做事,平白耽搁了他们。”
鸿曜道:“先生啊……还没上任就想着懈怠了?刚才看完器图不是还兴高采烈的。寻棉花良种之事,朕还想听先生教诲呢。”
谢怀安赧然一笑:“要找的。但确实……”
“好,都依先生的。那两个小子先继续兼着工部和玄机阁的活计。”
“还有……用上早朝吗?”
“先生要是想早起,自然是可以的。朕为先生设专座,或是支个屏风坐龙椅上都可以。”
“陛下快饶了我吧。”谢怀安捂脸。
这听上去不像国师,像妖妃啊……
“先生还有什么担忧?”
谢怀安弱弱道:“何时上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