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摇了摇头:“此伤非寻常灵药能治愈……”
话未落音,师挽棠终于解开了全部的麻绳,乱七八糟地将之从沈晏身上薅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沈晏微微沉吟,眯眼道:“也是。”
师挽棠退后两步,快乐地一叉腰:“下来吧,老子要享受尊贵的王座体验了。”
沈晏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闲庭信步地走下王座,在师挽棠经过他身边时,一把拦腰截住。
“操操操操!沈晏你干什么?!吃我豆腐啊?你他妈个禽兽!”
“……”沈晏冷静地拦下他往自己身上甩的巴掌,尽量表现得心平气和,“你误会了,我不爱吃豆腐,有点事想问问你,一起走行不行?”
师挽棠心如刀割,愤怒不已,“干嘛呀!我都走了一路了!不能休息一会儿吗,你等回去再问不行吗?!”
“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
他最后再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他儿子,一转过来,面似寒霜,指着旁边新鲜的泥层,“看到那个没?沈晏你说的事情要是不够重要我就把你摁泥里打你信不信?”
“信,可以走了吗?”
师挽棠面无表情,踢踏着靴子蹬蹬蹬走远了。
留下纪敏在原地,围观了全程,却又完全摸不着头脑,只好干笑两声,在沈晏波澜不惊的目光中,讪讪地扯了扯嘴角,扭头追随他家大王去了。
十方鬼殿名曰十方,其实占地面积并不大,周围丛林密布,沼泽多生,厉鬼常年环绕,师挽棠没有接手之前,这里是最大的鬼修聚居地。
当然,他接手之后,这里仍旧是最大的鬼修聚居地。不过他令人在地势高耸之处修了几座煊赫的大殿,饶一片在大殿之后平地拔起的恢宏建筑,修整得有模有样,作为日常起居的住所,除了沉重冷肃些,倒少了许多鬼魅裹挟的阴森冷气。
沈晏遥遥看向云雾中延伸出的一角吞脊兽,在这缥缈冷然的庞然大物中忽然寻到了一丝来自于这个世界的真实感,直至这时,他才恍然暗叹:啊,真的是穿书了啊。
从睁眼那刻至今,他在这个世界存在的时间不超过十二个时辰,在毫无准备的状态下见招拆招,浑身神经绷得能弹出一首广陵散,稍有放松之际,却是举目望去皆非故土的茫然,令得他放松也不是,不放松也不是,他甚至没有时间静下来仔细咀嚼穿书这个问题本身,及至后来,师挽棠的一时兴起改变了原定在这具身体上的命运轨迹,在王座上醒来的那一刻,他甚至说不清是气愤多一些还是惊喜多一些,因为他反而能从周围人被影响而与既定走向截然不同的想法中切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灵魂是真实的,思维逻辑是属于他的,无论以何种形态,他沈晏都还踏踏实实地存在于宇宙万物的某一个角落。
只要不死,希望永存,再多的事情,也能一件一件解决,再大的帐,也能一笔一笔讨回来。
“我说沈晏,沈大公子,你到底要问什么?憋了一路了,眼看着到家门口了,你连一个屁都没憋出来!”
师挽棠翻着白眼,极度不高兴地揪起路边的草,□□成一团青色的草碎子再扔掉,玩得一手草汁,手掌都染成了绿色。
两人走在最前方,身后跟着一群亦步亦趋的鬼下属——大家对沈晏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感到非常惊奇,关键是大王好像也没有对他动手的打算,可他们又总是吵,这是什么行为?打情骂俏吗?
说好的当人质呢?
沈晏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身后那一串求知若渴的大眼睛,脚步往师挽棠身侧挪了挪,面不改色地稍稍歪头,贴近他的耳侧:“你们十方山脉上,有作用于灵魂的药草吗?”
师挽棠搓完了一团草叶子,嫌弃地往边上一扔,拍了拍手,答道:“有啊,怎么了?”
沈晏不答,侧过脸去,用一种“你懂的”眼神看着他。
师挽棠磨蹭着手上的污渍,对上他的眼睛,速度越来越缓,越来越缓,半晌终于在他漫长的注视下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操,你伤了灵魂?”
沈晏朝他比了个小声的手势,拽着他的手臂往前走了几步,避开纪敏等鬼,这才含混不清地“唔”了一声,道:“一点点,精神体现在和身体有点排异现象……”
他不好说得太具体化,师挽棠是迟钝不爱想事儿,但不代表他蠢,万一最后被他看出端倪,对自己来说会是个很大的麻烦。
“操,”师挽棠又骂了一句,他童年到少年时期都在市井街头摸爬滚打,染了一身不入流的脏痞习性,这样发泄式的骂句,几乎已经成了他的口头禅。可他偏偏却长了一张肤白如雪,眉眼飞扬的脸,即便有这样粗俗的言语减分,也不妨碍他看起来像个锦绣堆里堆出来的富贵人儿。
他皱着眉想了想,“十方山脉倒是有几样灵草能修复灵魂,但灵魂排异……这我没听说过,我回去翻翻纪敏他们以前整理出来的十方山脉宝物册子,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不过沈晏,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瞒着昆仑宫?!你找死吧?!”
师挽棠很是不赞同地看着他,手指间未干的绿色汁液渐渐汇聚成小小一滴,顺着指缝流淌,漫过娇嫩的指腹垂坠在指尖,正对着沈晏的靴子。
他在挪脚还是挪手之间挣扎了片刻,思绪不定间,身体的本能已经替他做好了选择——他迅疾地伸出两根手指,叉着师挽棠的手腕一把翻转过来!五指朝天,让那点草液地顺着原来的方向淌回去,以无比冷酷的神色道:“我自有盘算,你能不能先把手擦干净?”
师挽棠怔愣了两秒,猛地皱眉,似乎想骂但是不知道该骂什么,被沈晏食指和拇指圈着的腕部微微发热,连带着心脏也缩了缩。
“……不是我瞒着,只是这件事……发生得有些始料未及,现在若流传出去,对昆仑宫的秘境之行恐怕会不利,我若是镇压着,旁人心中忌惮,我昆仑宫的弟子们才不会被一些邪魔外道惦记。”
沈晏松开了手,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单观他大义凛然的神色,不够敏锐的人绝对看不出任何异样。
师挽棠就是不够敏锐的人之一,他慢吞吞地缩回手,心情有些复杂,“灵魂的伤势跟躯体可不一样,可能要很久的时间才能愈合,这么大的事情,你就这么告诉我了……”
沈晏一扬眉梢,不置可否,“交换啊,鬼王大人不是也怕黑吗?”
师挽棠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矜傲地点了点下巴,“行吧,我师挽棠也不是非要杀人放火不可,你不跟我对着干,我也没必要对付你,你既然这么信任我,本鬼王便大发慈悲不将这事散播出去,不过沈晏你记着,你可欠我一个人情,以后是要还的。”
开始了开始了,口嫌体正直的鬼王殿下又开始了。
沈晏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睛,似乎被触动了某个开关,忍不住想微笑一下,但他很快忍住了,绷着嘴角道:“嗯,我记着。”
6、登堂入室
天光透过薄透的窗纸,自卧房一侧洋洋洒洒地落进来,纯黑色的桌椅床榻折射出金属般的光泽,这里散发着与前面恢宏巍峨的大殿如出一则的气息,久无人住的空气中弥漫着木料氤氲的厚重气味,床头的小矮桌甚至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来。身体半透明的年轻女鬼耷拉着舌头飘进来,左右扫了一眼,兴致勃勃地招呼身后道:“公纸,公纸,里看,介就是里的房间勒!”
沈晏抬步进去,很有礼貌地朝她点了点头,并且道:“多谢,不过你的舌头又掉出来了。”
“哈?”
女鬼伸手在自己脸上摸了摸,果不其然摸到一片湿漉鲜红的嫩肉,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忙抵着舌尖将其塞回去,整理好了,这才有模有样地朝沈晏行了个未出阁的姑娘福礼,羞涩笑道:“抱歉沈公子,我是吊死鬼,舌头总是会不自觉地掉出来,我已经很努力地控制了,希望没有吓到你。”
沈晏彬彬有礼道:“不会。”
女鬼是个健谈的女鬼,过来路上喋喋不休地跟他聊了很多,当然,大多数时候是她唱独角戏,沈晏不冷不热地“嗯”上一句,但她依旧很高兴,看得出生前是个很热情的人,沈晏从她单方面的热聊中得知她有个很温柔的名字,叫秋雨,若问她凡世种种,她便会茫然又有些自得其乐地告诉你:不记得啦!她有意识开始就在十方山脉呆着,碍于天资愚钝,修为低微,至今无法维持人形,连正常说话都要小心舌头从嘴巴里掉出来,一路上沈晏已经正面被暴击过无数次了,渐渐地就开始麻木了。
虽说鬼魂是因为执念才停留人间不愿投胎,但像秋雨这样的情况也并不罕见,倘若长时间无法修出人形,灵魂不稳,便会导致记忆随着时间的退化,等能维持人形的时候,回忆已经被流逝的时间擦成空白了,这样的事件屡见不鲜,除非是天生于鬼道一途极有天赋者,能将这个空白的时间压缩至最小化甚至没有,其余大部分鬼魂,记忆都有或多或少的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