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忽然沉沉地叹了口气。
“师兄, 怎么了?旧伤复发了吗?需不需要我给你换药?”望书关切地问。大概在神殿时被师挽棠一顿骂得醍醐灌顶,自秘境中出来,师弟们便一直对他表现出了高度的关心和殷切,动辄师兄你伤口疼吗?要不要停下歇歇?吃烤馒头要不要就水?馒头要烤多软?
沈晏心里头压着事, 也没心情与他们闹腾, 每次都是不咸不淡的摇头糊弄过去。昆仑离神墟秘境的距离不算远, 年轻修士日夜兼程三日足矣, 神墟之行接近尾声, 大批弟子游鱼入海一样涌回门派, 沈晏等人赶回昆仑宫时, 刚好是第三日。
昆仑宫地势高峭,气温比寻常地方要低五六个摄氏度,不是铁打的修士一般扛不住, 是以昆仑弟子入门学的第一件事就是锻体。主峰高耸没入云霄, 顶端游云缥缈, 宛若仙境。这是沈晏穿书之后第一次直面传闻中大名鼎鼎的昆仑三十六峰, 确实恢宏磅礴, 进山的山门都雕金砌玉,无一处不散发着富丽堂皇的气息,比之乌漆嘛黑的鬼王殿,属实高档不少。
此趟收获不小, 前来迎接他们的长老笑意盈盈,弟子们各自回去,沈晏独自往雪凛峰,路上他随意掐指一算,余下的时间不到一日,于是干脆不管其他,回雪凛峰装个样子,拿上剑便要走。
可惜天不遂人愿,还没迈出山门,便被迎面而来一位雪衣金冠的中年人堵住,两人大眼瞪小眼,沈晏不着痕迹地打量他许久,愣是没从这身装扮分析出此人哪位。
直到他开口:“吾儿摇舟。”
沈晏:“……”
离开前夕撞上沈摇舟他爹,真是见了鬼了。
昆仑掌教此年不过四十有余,修仙之人不显老态,他面容雪白,翩然俊雅,乌发整整齐齐地梳在脑后,以金冠束之,下颌线微微有些圆润,令他看起来丝毫没有一宫之主的架子,亲和得像过年走亲戚哄着给你红包的小叔叔。
沈晏不动声色地道:“何事?”
显然这样冷漠而不近人情的回答确实是沈摇舟的常态,掌教大人毫不起疑,他笑眯眯地抚了抚下巴上不存在的胡须,道:“才刚回来,要去何处?”
沈晏不答,掀起眼皮,琉璃般通透的眼珠子淡淡地盯着他。
于是掌教便明了了,“不想说?唉,何时摇舟竟有为父都不能告知的小秘密了?不过无妨,你性子冷淡,本就不爱倾诉,想当年,你还是个奶娃之时,最爱抱着为父的手指流口水……”
“父亲。”沈晏加重语气:“何事?”
掌教一觑他的脸色,见他并未十分抗拒,心放了八分,袖子一甩,仙风道骨地负在身后,悠悠道:“为父,有一事相求。”
父子之间,用上“求”字,实在过于郑重了,但掌教要令他做的这件事,确实有些难以言喻,沈晏听完,脸色变得极其微妙。
——昆仑宫尊敬的掌教大人,要牺牲他亲生儿子的幸福,来挽救兄弟宗门即将到来的一场“浩劫”。
“摇舟啊,你听为父细细讲来,此事并非你想的那样,扶摇一派善阵法不善攻击这你该是知道的,为父与他们宗主那么久远的交情了,扶摇有难,我能不帮吗?非是真的让你娶纤纤,只是假意定亲,名正言顺地将拜山的门派揽到我们昆仑宫来。待一切事了,再将这婚约解除便是,为父发誓,真的,绝对不会逼你娶你不喜欢的人!”
掌教大人信誓旦旦,就差没竖起手指发毒誓了。
沈晏静静地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所谓拜山,顾名思义,是小门派向大门派表达景仰和交流学习的一个过程,但众所周知,有些门派能成为凤毛麟角的存在,并不一定完全依靠武力值,扶摇宗就是个很典型的例子,这些门派的弟子,在战斗中一般充当辅助或奶妈的角色,单论战力,他们可能比许多普通的宗门都不如。
而拜山大会本身,其实是给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交流学习用的,却总有些家伙正路不走喜欢蹚那阴沟里的浑水,专门挑拣扶摇宗这类有明显短板的,拜山比武时强势压制,营造自己更强的错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但架不住人家足够不要脸,不仅沾沾自喜,还想从大门派身上薅下几两羊毛,被打败的门派理亏,一些小好处给也就给了。但今年扶摇宗来拜山的宗门胃口格外的大,竟然要求娶扶摇宗宗主的关门弟子纤纤。老宗主气得吹胡子瞪眼,奈何此宗门先前来拜过两回,次次都以扶摇失败告终,老宗主心里没底,于是找到昆仑掌教,两人这么一合计,天大的馊主意就诞生了。
“……摇舟,为父发誓,这一定只是权宜之计,事关扶摇荣辱,纤纤那丫头小时候还跟你一块儿玩过,称得上青梅竹马,你忍心让她嫁给那么一个五大三粗的废物吗?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来求亲的,正是那宗门的大弟子,为人愚钝不说,年纪比纤纤大了近十岁!他俩如何相配?!你若不肯相助,就是将纤纤往火坑里推啊!”掌教大人言辞恳切地说道。
沈晏扶额,这怎么还道德绑架起来了?
他道:“您问过纤纤姑娘了吗?”
这种事怎么看都是女方吃亏。
掌教:“这些你不必担心,为父已经和老宗主商议过了,你这边一松口,我们便与纤纤通气,总不好让人家姑娘等着你做决定。”
“……”沈晏迟疑着,很认真地思忖片刻:“……还是不行。”
“诶呦。”掌教大人本以为他要松口,心都落了一半,这会儿峰回路转,都有些急了,“这是为何啊?!”
沈晏抿着嘴唇思忖,他若离开,要处理这些烂摊子的其实还是沈摇舟,依他对沈摇舟的了解,此事如此麻烦、甚至需要一定的演技,沈摇舟那么怕麻烦的人,他一定……好吧,他还是会答应。
那家伙看着冷淡,骨子里温柔得很。
“好。”
“摇舟吾儿,为父且与你说,你等得纤纤等不得,明日便是拜山的日子了,再拖下去……你说什么?”
沈晏淡然地拿起剑,“我说好。”
掌教大人足愣了三秒,方才反应过来,“……摇舟,你同意了?”
不待沈晏回答,他自顾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拍桌道:“好,好!不愧是我沈之儒的儿子!你且去准备一下,我立刻召集弟子,这就去迎接剑峰门,得让他们好好瞧瞧昆仑宫的厉害!”
“等会儿,你说什么?!”
沈晏执剑的动作猛地一滞。
掌教疑惑地回过头来,“迎接剑峰门啊,怎么了?有何不妥吗?”
“今日?”
“不然?”
“……那拜山在何时?”
掌教拈着手指动了动,“约莫在明日午时吧,你可有事?”
“……”沈晏觉得自己太阳穴似乎跳了一下,他很是郑重地斟酌片刻,才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抱歉父亲,此次拜山,我恐怕参与不了。”
掌教静默片刻,回过身来,似乎能穿透一切的目光轻飘飘落在沈晏身上,良久才眯起眼睛笑了笑,“无妨,令你师弟上亦可,但这个名头你得挂着,老宗主眼里,除了你,谁都配不得他的宝贝纤纤——即便是假的。”
沈晏:“……多谢父亲。”
掌教跨出门去,背朝着他摆了摆手,“不过,你得找个合适的理由,主人翁不上场,未免让人看我们昆仑笑话。”
沈晏扶剑,微微一拜,“摇舟此去神墟,旧疾复发,卧床不起,还望见谅。”
掌教脚步微微一顿,似乎是觉得他这个理由找得合理又不合理,不知该怎么说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沈晏站直身子,目送他离开。
掌教大人一走,他立刻从雪凛峰背面小路下了山,殷南发来的位置在黑色表盘上闪着淡淡荧光,他步履不停,刚才说着“卧床不起”的人身形一闪,剑随意动,铿然飞出,飘然将他承载起,如箭簇般向远处飞掠而过。
“……那两名弟子已经死了,凶手没捕捉到,不排除那人戒备心强,隐私意识高,提前找我们购买了屏蔽精神力的灵器。巫族天眼系统横空出世后,某些心里有鬼的人夙夜难寐,我们顺势高价推出了能影响精神力追踪的器物,不确定他是不是拥有,短时间我没办法做出排查。”
这可真不是个好消息,沈晏问:“这种数量稀少的商品,你们不会留下购买人的信息吗?从购买名单中一一排查岂不方便很多?”
殷南道:“那些大佬都是心眼比蜂窝煤还多的货色,他们要的就是一个安心,谁还敢留个人信息?再者,那些灵器本就是由这片大陆原有的材料加工而成的,如果他只是无意捡到这样一块灵材,那天刚巧带在身上,我们天眼照样追踪不了。不可控因素太多了,短期内没有眉目。”
“那那两具尸体在何处?”
“老地方,山崖下的那处山洞,与原文没有任何偏差。”
沈晏道:“派个人过去,半日内找到那两具尸体,另寻他处入土为安,记住,不要有任何气息遗留,动作干净点。”
“唔,好。”殷南应声,旋即忽然反应过来,“你不是去找尸体的?!那你这么着急忙慌干嘛?等会儿……你不会要去找纳兰式明那狗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