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痛哭沈晏自然是听不到的,沈师兄正迅速穿过那条天河,刚一头扎入对面的林子,迎面撞上了另一行晕晕乎乎的家伙。
师挽棠坐上他雍容华贵的王座,指挥着鬼下属们晕头转向地在丛林里乱转,沈晏到来之前,他正置纪敏的劝说于不顾,试图让夏霸天掘地三尺,“挖开挖开,说不定埋在地下,这鬼地方太玄乎了,咱们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夺最好的宝贝,然后剩下那堆残羹剩饭就留给那些仙门人抢去吧……”
纪敏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袖。
“干嘛?”鬼王满脸不耐烦地甩开,“纪敏你再拦我,今天要是挖出了宝贝你就得管我叫爹!”
纪敏:“……沈晏来啦!”
这石破天惊的一嗓子,愣生生把师挽棠喊懵了,在场鬼殿众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神情微妙地望向大王身后。师挽棠本想回头,却又鬼使神差地顿住,手指在衣袖上搓啊搓,满脸挣扎纠结,“……我之前说过的,我再主动理他我就是猪。”
纪敏:“……并不是呢,您说您“理他”便是猪,并没有主动这个前提。”
师挽棠狠狠瞪了拆台的纪敏一眼。
沈晏在原地站定,隔着不远的距离淡淡看着这一行,纪敏记得清楚,他方才乍一看到大王分明只是怔愣,而后在他连咕噜般的话语中微微挑起眉尾,是个他曾经非常熟悉的、对待师挽棠才能看见的愉悦表情,直到大家伙齐刷刷的目光投过去,他似乎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敏感地顿住了脚步,脸上柔和的弧度迅速锐化,隔着礼貌的距离,摆出了一张“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脸。
纪敏心想:药丸。
他家大王这青涩的初恋,只怕真的要无疾而终。
师挽棠还未察觉到异样,只是紧张地询问着纪敏:“怎么样?他过来了吗过来了吗?他是不是想跪下来挽回我的心,纪敏你放心我不会动摇的。”
纪敏:“……”
我信你个鬼。
鬼王还在等待着,那厢沈晏冲他们礼貌地一颔首,竟然转身要走,纪敏登时便倒吸一口凉气,师挽棠敏锐地回过头去,瞬时便捕捉到了这一幕,想也不想地大喊:“沈晏你他妈给我站住!”
沈晏便站住了,只是没有回头,纪敏连忙拉住师挽棠,怕他干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叠声提醒:“猪、猪、猪!大王你说的再跟他说话就……”
师挽棠火气上来了,哪里还记得自己曾经立过的这些flag,愤怒地甩开纪敏,大步流星走到沈晏面前,冷声道:“转身!”
沈晏便乖乖转身了。
师挽棠双手叉腰,唇角的笑阴森森的,“沈晏你什么意思?”
沈晏:“鬼王大人何意?”
师挽棠:“你叫我什么?”
沈晏:“鬼王大人。”
“哈。”师挽棠气极反笑,他原地转了两圈,略长的衣摆在身后上下翻飞,沈晏看了两眼,忽然皱眉。
——他似乎只罩了一件外袍。
此时大概早春三月时节,气温犹自寒凉入骨,这片大陆的日常温度比现代世界大约要低平均六个摄氏度,也就是说现在外面的气温甚至不达十摄氏度,就连沈晏这样锻体出身的正经修士都得裹上三四件,师挽棠一件衣袍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里面是同色系的中衣,衣摆走时扑腾来扑腾去,明显能看到单薄的亵裤,他根本就只是在中衣之外,套了个还看得过去的外罩!
沈晏知道师挽棠有这毛病,但当时鬼殿内日日烧着地暖,温暖如夏,他穿这样也就随他去了,结果这憨憨,出远门竟也是这么穿的。
沈晏觉得自己又开始头疼了。
师挽棠继续道:“我们来算笔账。”他支愣出五个白皙的手指头,一句话掰一个,“当时在秘境里,是你没有经过我的允许救了我;后来在鬼殿,是你自作主张地给我买蜜饯果子;给我做冰沙;我生病的时候彻夜照顾我;我……我发作的时候,也是你不经过我同意就抱我。”他伸出掰没了的小拳头给他看,又道:“是你先对我好的,可是你现在……你想跟我划清关系,沈晏我告诉你,我这人见不得别人对我好,谁要是对我好了,我就要把他关起来,后半生的每一天都只能归我,我叫他看谁就看谁,我叫他对谁笑就对谁笑,你撩拨完我就想转身走开,世界上没有这么好的事情!”
师挽棠下巴高高昂着,满脸倔意,他从来偏执,心思又极其敏感,否则不会凭沈晏两个避让的眼神便断定他要疏远自己。这是他性格中本身就有的色彩,只是先前的沈晏太过顺从又太过温柔,几乎令他溺毙在里面,才没有机会展现这浑身是刺的一面,如今一展示,沈晏仿佛看到了未来那个疯狂又极端的反派先生。
他看向师挽棠的眼神蓦然一颤。
24、激烈
沈晏并不答话, 只是沉默而克制地看着他。
事实上,这样直白热切的问题如刀子一般抛出来,他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接, 师挽棠历来便是这样的人,只要给他时间理清思绪, 无论前方是刀山还是火海他都怡然不惧,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方向,一个可以让他义无反顾,劈山填海奔赴的地方,但这显然是沈晏所不能给予的。事情发展至今, 很多东西都远远超出了他的掌控, 譬如说师挽棠竟然是这样一个易骗好哄的人, 他曾试图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他的种种刁难, 后来他发现, 那不是刁难, 那只是他骨子里潜藏的一种保护色, 只需要一颗糖就能褪去,他喜欢看他笑,看他恼, 看他趿着鞋跟漫山遍野地跑, 看他抱着零嘴美滋滋地笑, 他灵魂中的每一种火光他都喜欢——但也仅限于喜欢了。
就像殷南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带他回家, 沈晏自穿书伊始, 贴近人物性格,维护原有剧情,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离开而奠基,他是要回去的,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选择。
沈晏没办法回答他的问题,师挽棠大概也从他的沉默中品出些什么,气得眉心一跳,无头苍蝇似的转了两圈,然后咬咬牙,满脸阴沉地盯着沈晏,“沈晏,我给你说话的机会,你要是不吭声,以后就都别跟我说话了。”
沈晏嘴唇翕合一下,似乎下意识想开口,但等了片刻,他竟然忍住了。
师挽棠气得怒吼:“以后我再跟你说话,我就去死!”
“……”纪敏实在没忍住,慢腾腾地挪过来,小声地在师挽棠身边劝解了一句:“大王,过了。”
按你老人家这flag一立一个倒的德行,万一哪一天没管住自己的嘴,难不成还真的自我了断啊?
“我没开玩笑。”师挽棠仿佛知道他所想,眼神一下子冷凝下来,神情失了鲜活的怒意,反而显出几分不寒而栗的冷静感,“我本以为你只是顾忌旁人的眼光,或者碍于师弟在场不与我交流,现在我发现了,压根不是这样的,从你走出十方鬼殿的那一天,你就打定了主意从此与我两清,你想要桥归桥路归路,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原因或者说苦衷,但是沈晏,这一套在我这里是行不通的,无论你经历了多少挣扎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在我眼里只有最终的结果——你他妈就是个混账!”
这样的猜想几乎有些钻牛角尖了,沈晏是要与他保持距离没错,但那只是希望能将他对自己的依赖性一点一点缓慢切割下来,至于什么“桥归桥路归路”的,他还真没想过。沈晏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似乎想反驳些什么,但他未及开口,又被师挽棠抢言:“行吧,那就依你所想。”他一边说着,一边极为冷峻地挽起袖子,沈晏还没看清他的动作,就见一个雪白的巴掌迎面扇来,不假思索地往后躲了一下。
“……”
师挽棠:“你还敢躲!!!”
沈晏眉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心说不躲难道还站着给你扇不成?但师挽棠一击扑空,妄想通过这一举动发泄的愤懑无处安放,一时心情激荡,竟然把眼眶给逼红了,沈晏望着他,登时就咯噔一落,暗道:坏了。
他不自然地伸出手,似乎是想拉他一把,或者想抚慰性地摸摸他的头,但显然为时已晚,师挽棠就这样顶着通红的眼眶,缓缓退出了三步,定定地注视着他,一字一顿地从齿缝间挤出,字音停顿间都带着森冷的寒气:“沈晏,我当时怎么就没杀了你呢?”
沈晏相信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有那么一刻是真的后悔没杀了自己的,但他深知这人的怨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并不在意,更令他糟心的是眼下的情形,犹如一口气梗在喉口,前进不得后退不得,梗得他脸色都难看起来。
师挽棠说完了,不理他了,号令着下属扛着他的王座慢慢悠悠地往远处走去,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丛林深处,沈晏终于抬手扶额,不自然地苦笑了一声,暗暗想道:好像……搞砸了啊。
鬼王大人的反应远比他预料中更激烈,这家伙固执起来多少解释都是听不进去的,更何况他还没解释。沈晏忧心忡忡地长叹了一口气,此时还不到能分神的时候,他仅仅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便继续前行了。
穿过浩荡的天河,脚底下不知是什么材质,看似如镜面一般莹润剔透,实则一踩便陷,绵软得能将半个脚掌包裹,像是潮湿极了的泥土,或者是大片捶过的糯米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