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感情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什么规则,他又是如此的陌生。
对慕远来说,这就是一道超纲的题。
要怎么办?把它交给纪谨么?他有知道和选择的权利。
可是……
可是什么?他是担心他接受,还是担心他拒绝?
担心他因为不忍自己为难而接受?还是担心他拒绝之后小妹会伤心?
慕远的心很乱。
雪早就停了,院里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月色照雪,映得天地一片温亮。
慕远的心里却既不温,也不亮。
慕远已经在院中坐了很久,久到手脚冰凉,四肢都开始僵硬。这一回,是身理上的僵硬,而不是心理上的。
天元早就被他打发回房,余伯和虎子也已睡下,整个世界仿佛都只剩他一人,这般寂寥。
又不知过了多久,慕远心里忽然微微一动,似乎有什么在呼唤他,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大声。
终于,慕远按捺不住,起身走出去,打开了大门。
仿佛天光乍现,仿佛银瓶乍破,仿佛遥远天际的那道霞光,终于凝结成眼前的一片轻羽,这泛着七彩霞光的羽毛在心底极轻极轻极轻地一挠,整颗心都化成了一潭幽泉。
那道念兹在兹的身影,此刻竟然就在门前,侧背着自己,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在前的那只脚犹疑,在后的那只脚不欲。似乎想要离开,又似乎是想转过身去敲开那扇门。
开门的“吱呀”声让这两者皆有的可能最终坍塌成转身。
纪谨迎着慕远的目光,如星河般璀璨的眸子闪着光,唇角弯着好看的弧度,醇沉的嗓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的撩人:“天地银装处,红梅盛放时。如此良夜,慕兄可愿一同踏雪寻梅?”
慕远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只是一会儿,又似乎看了很久。他的回答是,走出来,转身关上门,然后走到纪谨身边。
夜已深,天愈寒,连打更人的声音都已经听不到。
寥寥街巷中,唯有一前一后的脚步声。两个人,走出了一个人的感觉。
不知走了多远,慕远突然开口道:“若我没有开门,纪兄是打算走了么?”
两人脚步不停,慕远开口的时候甚至没有看向纪谨。
纪谨亦然,他顾自弯着嘴角,叹息般道:“也许吧。”
“到了那么久,为何不敲门?”慕远记得,自己开门的时候,纪谨脚下的印子明显比周边更深,显然已经保持那个姿势有一会儿了。
“不知道。”纪谨轻轻摇摇头,甚至有一丝丝迷惘,“趁兴而来,只是突然想来便来了。能见到,或者见不到,都是一种尽兴吧。”
慕远停下脚步,看着他,认真道:“我很高兴,我的心,听到了。”
纪谨也停了下来,展颜一笑:“未见到之前,我觉得能见到或者不能见到都能尽兴。见到之后,我才知道,能见到,真好!”
两人的对话像打了一场机锋。若旁人来听,只怕要一脸茫然。然而他们只是相视一笑,话虽未尽,意思已然明了。
路的尽头,是一扇朱红的大门,门前一对大狮子,威风凛凛。拾阶而上,门上高挂的匾额刻着金漆的“信王府”三个大字。
纪谨随手在门环上一拍,大门立即洞开,身披锐甲的将士躬身行礼:“王爷!”
纪谨垂目,威声道:“这位慕爷,无论何时来访,皆不得阻拦。”
那将士立即抬头,认真地看着慕远,仿佛要把他的样子深深刻在脑海里,之后才低下头,再度行礼:“是!”
纪谨往前走,慕远坦然跟上。
信王府很大,饶是慕远方向感不错,绕了几方院子,几个池林,也记不清来路了。
又过了一丛窄木,走过一条长长的石道,眼前蓦然一亮。
一片盛放的梅林如一副惊心动魄的画卷,徐徐在眼前展开。冰天雪地里,怒放的红梅仿佛燃烧着自己全部的生命力一般,灿烂夺目。
慕远深吸一口气,凛冽的梅香扑鼻而来,不仅涤荡肺腑,仿佛连心灵都洁净了一番。
纪谨走进梅林,慕远跟了上去。
梅林大得一眼望不到边,两人漫步其中,听着红梅抖落身上的雪片时发出的“簌簌”声。除此之外,天地一片寂静。
直到纪谨缓缓开口:“父王与母妃当年便是相逢于一片梅林。小时候,父王常对我说,当年他第一眼见到母妃,以为是遇见了雪中的梅仙子,当时母妃便是一身红衣,几乎融进了漫漫梅色里。母妃原是将门虎女,心之所向为广阔天地,无心嫁为人妇,洗手作羹汤,直到遇见了父王。这片梅林便是父王在遇见母妃的那一年栽下的,最初只有一小片。每一年,他们都会一起再栽上几株,慢慢的,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纪谨慢慢说着,嘴角含笑,眼里却带着光,那是因为思念而知永不可再得的光。
“父王与母妃,是我所见过的最恩爱的夫妻。所以在父王郁郁而终后,母妃也很快随他而去了。独留了这片梅林,与我。”
慕远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睛透过这片梅林落到不可知的永触不到的遥远的深处。
纪谨忽然顾自笑了一下:“自父王与母妃走后,我已经好些年,没有踏进过这片梅林。也不知为何,初雪过后的今夜,突然想邀慕兄一起来看一看。”
慕远没有说话,突然上前一步,两人顿时靠得更近,近到鼻息相闻,近到一阵风过,吹起的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
慕远抬起手,仿佛想抚去他眼角的悲伤,最终却只是轻轻将他被风吹乱的鬓发整理到耳后。一直藏在袖中暖着的手指触上被寒风吹得冰凉的耳垂,那一点暖意遇上冰冷的肌肤生生让人颤了颤。
纪谨有些惊诧地看着慕远,长睫因为凝了冷意又遇热而抖了抖。
慕远深深地看着他,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良久,才轻轻地道:“纪兄……慎之,以后便以字相称可好?”
纪谨眨了眨眼,一抹让人惊艳的笑意缓缓从眼底漾开,冲淡了所有攒聚的悲意,他唇角微弯,缓缓道:“云,直!”
慕远心底一震,这声呼唤,他曾听到过的。那一夜,他们一起不醉不归的一夜。原来,那一声,不是错觉,也不是在梦中。
尚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那只绣着兰草的荷包,已经,没有必要了!
从踏入这片梅林,从听到他诉说父母的那段往事,从看到他眼底的悲伤,从那一刹那心中的剧痛,从恨不能安慰他的悲伤,抚平他的疼痛……
从来没有一刻,慕远这般确定自己的心意。
眼前的这个人,也是他想要携手一生的人。
即使是最疼爱的妹妹,也不能让他有一丝一毫的退让!
第95章 快刀斩乱麻
梅林深处有一方小亭, 纪谨吩咐人烧上火炉,焙上小酒,与慕远对坐亭中, 就着梅香,饮着美酒。
纪谨偶尔在对饮的间隙说上几句已过父母的往事, 大多是一些生活中的趣事, 年少时见证过的父母的恩爱。许是那些原本一直积压在心底的情绪终于被渲泄出口, 那些从不曾对人言的心情也有了倾听者,纪谨渐渐放开胸怀, 那些故事里剔除了悲伤的部分, 剩下的更多是怀念与向往。
慕远从来都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尤其在纪谨面前。
这一夜,于梅色酒香中,慕远一如既往地认真倾听纪谨的故事,在心里拼凑曾经那个少年点点滴滴的过往。
这一刻,他们靠得如此之近,近到慕远可以去问一些从不曾触及过的隐秘心事。
“那时候,慎之可曾想过自己未来的王妃会是怎样的?”
纪谨抬眼望着他,慕远的眼神认真而专注,他是切实地在感受着少年时候纪谨的感受。
纪谨寂寂一笑:“起初,也是想过的,不过从未有过具体的模样。那时只觉得,若有朝一日,得遇心仪之人,希望她亦能钟情于我。我们会,如同父王母妃这般,恩爱一生。直到父王母妃相继离去, 我又有些惶然。我有时会想,若是父王泉下有知,是会欣慰母妃与他生死相随,还是会心痛母妃这般不珍爱自己。”
“后来呢?”慕远继续问,既然有“起初”,那必有“后来”。
纪谨有些寥落:“在很多年前,在陛下登上大宝之后,在群臣环伺之中,在纪氏一族的风雨飘摇里,我已不再去想。大抵如父王母妃那般心灵相契并非人人都有幸遇到;即便当真有幸得遇,在这茫茫不可知的浮世里,若无坚不可摧之魂灵,最终又怎知是幸亦或是不幸!”
“那如今呢?”慕远冲口而出。
纪谨深深地望着他,凝视良久,终是黠然一笑,垂目不语。
过了一会儿,纪谨反问道:“那云直呢?在那个时代,可有……?”
慕远打断道:“没有。”吸了一口气,又放缓了语调,“在那里,我虽年近而立,然生命里最重要的,除了父母,唯有围棋而已。或许有人曾心慕而来,最终却皆是败兴而去。你知道的,在那个时代,女子并非男子的附庸,无人需要忍受一个并不将她们放在心上之人。而我,确实也无意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