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远被打量得几乎心虚地低下头,慕逊才捋着胡子感叹了一声:“真的瘦了!也长大了!”
慕远忽觉有些鼻酸:“父亲……”
慕逊抬头止住他的话:“若你还是从前的样子,我和你母亲怎么也不会放心让你独自出门这么久,还到了京师,一个人竟成了棋待诏。不过从那次你受伤醒来之后,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成熟了。想来当时若为父没有让你去扬州,你自己也会想要出去闯一闯的。”
慕远不知该回应些什么,只能再次嗫嚅了一声:“父亲……”
慕逊笑了笑,继续说了下去:“做父母的,总是既盼着孩子长大,又舍不得孩子走得太远。好在如今我们一家人总算都在京里了,以后也要常回来看看,这里始终是你的家。”
“父亲,你怎知……”慕远心头巨震,他本来也有打算告知慕老爷慕夫人,自己今后打算还住在现今的住所,若是父母问起,便说那里离皇城近,出入方便一些。
事实上,刚刚置好这里的房屋时,他也曾考虑过,是继续留在条柳子巷,还是搬到这里住。
纪谨大概是看出了他的犹豫,便直接问他道:“慕兄可是在担心什么?”
纪谨对他的情况一清二楚,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慕远便道:“按说既然家人也到了京里,我作为长子,是应该搬回去和父母兄弟一起,也好尽尽孝道。可是,纪兄你也知晓,我并不是真正的慕远,每每与父亲母亲相对的时候,总感觉有些心虚,生怕他们看出点什么。不瞒纪兄,其实比起揭穿我的身份,我更不忍,让二老得知,他们真正的爱子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我便想着,少一分接触,便也少一分暴露的可能,等到时间长了,他们习惯了现在的我,便好了。”
纪谨沉默了许久,才建议道:“既然这样,慕兄不如继续留在条柳子巷,便说此处离皇城近些,慕兄就职于待诏所,住在此处,会更方便一些。待休沐之时,再回去便是。想来做父母的,总是愿意多为子女思虑一些。慕兄只需稍稍一提,他们定不会起疑。”
慕远缓缓点头:“如此,倒也是个办法。只是,不知此处赁到几时,也应该与房主商议一番。”
纪谨笑道:“好叫慕兄得知,此处其实是我的一处私产。慕兄愿意住到几时,便住到几时。”
慕远微微一愣。
纪谨心里“咯噔”一下,有些小心地道:“倘若慕兄介意的话,……”便当赁与慕兄便是。
后面半句话还没出口,慕远已经大大方方地道:“那我便不客气了。”
未竟的话落回肚中,笑意蔓上面庞,纪谨的心情分外明朗起来。
心里虽是这么打算的,但被一语道破,还是叫人大吃一惊,难道是被看出了什么?
慕逊笑道:“你这么吃惊做什么。你的房中并未放置日常用物,显然并不打算长居于此,定然是另有打算。”
慕远有些赧然:“是打算先告知父亲母亲一番的,只因如今所居之处靠近皇城,方便出入待诏所,才有此打算的。不想父亲先看出来了,请父亲勿怪不告之罪。”
慕逊拍拍他的肩:“父子之间,何谈罪过。你这样的打算很好,便是你不这么做,我也要建议一番的。你母亲那边我跟她说去,她定也能理解的。只是日后得暇之时,常来看看她便是。”
“自是应当的,孩儿明白。”
“行了,说说你这半年多来的事吧。之前扬州论枰后来我倒是也打听了个详尽,只是你进京之后的情况,便无从得知了。你不应该还是备选棋待诏么?怎么突然又成了正选了?还有,临近京师时,听到许多人都在议论,什么围棋赛事的,你也说与我听听。”
“是。”慕远应了一声,便把这段时间来的经历细细说来。
直到换了两盏茶,才把事情都说了个大概。
慕逊捋着胡子点点头:“原来如此,那倒真是机缘巧合了。不过也要远儿棋艺高明,才能胜得扶桑王子,为自己赢得正选之位。不过,朝廷怎么会突然想起要用赛棋的方式来擢选首席棋待诏呢?我记得以前都是直接任命的。”
慕远沉默,个中缘由他自然是知道的,纪谨曾把朝堂中的那场博弈与他说过一次。想了想,他便简单说了一下。
“这样啊,”慕逊问道:“那么远儿你可有把握?我听闻程时远程待诏可称之为大齐第一的棋手呀。”
慕远这回倒是直接道:“孩儿也曾研究过程待诏的棋谱,大致,有七分把握。”
慕逊目光凝凝,沉思了片刻,却道:“其实这样最好。若是你有这样大的把握,比起圣上力排众议擢升你为首席,通过这场比赛会更加名正言顺。”
慕远虽然并不在意用怎样的方式获得首席之位,更加不惧任何的挑战,却还是有些好奇地问:“父亲此言何意?”
慕逊便与他细细分析了一番,所言与当日纪谨对薛昶说的大致相同。
慕远听完之后若有所思。
“行了,天色也不早了,用完晚膳之后,你便早些回去吧。明日便是首轮的抽签,养好精神,应对接下来的赛事。为父也要入朝给陛下谢恩,走马上任了。”慕逊道。
慕远点点头,马上又想起什么,赶忙道:“父亲,孩儿还有一事。”
慕远便把自己擅自收了天元为徒之事说了一遍。
慕逊不在意地摆摆手:“不过是一个下人,你要怎么做都可以。既然你已经收他为徒了,等下让你母亲把他的卖身契找出来给你,要怎么处置你自己看着办吧。”
“多谢父亲。”
用完晚膳,慕远揣着天元的卖身契与天元一起回到条柳子巷。
慕远特意把天元叫到房中,拿出卖身契递给他:“天元,这是你的卖身契,自己收好,以后你便是自由之身了。”
天元两眼含泪:“老师,您不要天元了么?要赶天元走么?”
慕远哭笑不得:“傻孩子,你说什么呢。你既然已经是我的学生,自然不好再是奴籍。卖身契你自己拿着,以后便是良民,依然要跟在为师身边,继续学习棋艺的。”
天元这才转哭为笑,眼里满是感激感动之色,一遍抹着眼泪一边给慕远磕了几个响头:“老师,我听人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师就是天元的再生父母,天元一辈子都要跟在老师身边,伺候您。”
“行啦,我可没有你这样大的儿子。去吧,早点休息。”慕远笑骂一声,把卖身契塞给他。
天元“诶”了一声,攥紧卖身契爬起来,咧着嘴出去了。
室内静了下来,慕远的心却没有平静。
他在想下午书房中慕老爷说的那番话。
纪谨当时对他说起那场朝堂博弈的时候,只是笑着说他与陛下的那一出双簧,是高高地开价,等着朝臣们坐地还价。他说若非如此,朝臣们不会那样痛快地答应用举办赛事的方式擢选首席棋待诏。他说他与陛下,早就想整顿一下待诏所了,而待诏所不过是一个开始。但是,他一句话都没有提,在这场博弈中,他慕远会得到什么好处。虽然纪谨从来都没有说过,他相信慕远一定能赢到最后,但是他看他的眼神,从来都是充满了信心。就像那一回,面对扶桑使团的挑衅,他毫不犹豫地让慕远出战。纪谨甚至比慕远还要更相信慕远的棋艺。
他为什么不说?慕远想,他其实从来没有说过。
慕远回忆起他们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纪谨为他做了许多事情,但是从来没有说过。大部分事情慕远是知道的,但还有那些不知道的。
想得越多,慕远便越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尤其是在他进京之后,在他们再度重逢之后,纪谨的不论是眼神,还是态度,都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之前他从未仔细想过,只是以为他们一起经历过生死,一起共享了秘密,所以比之一般的友人自然更加亲密了些。
可是还是不对。
慕远想起那日,纪谨说起这房子是他的私产,自己有过一瞬间的犹豫。他当时确实有些犹豫,虽然彼此关系甚好,可毕竟只是朋友,若是短期借住自然没什么,若要长住是否有些不妥。纪谨几乎是瞬间便意会到他的犹豫,所以才会说倘若自己介意的那句话。慕远其实有猜到纪谨没有说完的那半句话,可是在那一刹那,他感觉到纪谨的难过,感觉到他的小心翼翼。他不想让纪谨难过,所以几乎是下意识地断绝了犹豫。
他想起那一瞬间纪谨的眼神,他的笑意。大概是他平日里都掩藏得太好,所以那一瞬间的泄露就格外热烈。
有人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一个朋友么?慕远想,他不会!
那么自己呢,自己看着他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眼神?!
第86章 首胜
抽签的地方在翰林院, 不过正式棋赛的场所却不是。
慕远到得不早不晚,等了一会儿,人才到齐, 程时远是最后一个走进来的。
参赛的棋手一共三十一人,分为四组, 每组八人, 三轮过后, 每组剩一人,再两两对决, 最后胜出的两人进入决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