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黄色的粉末一触到伤口,血液立刻停止了往外冒。但是纪三很清楚,这上好的金疮药用在伤口上其实并不好受。果然,慕远的手瞬间跳了一跳,但是他很快握紧了拳,伤口也因此而绷了起来。
纪三轻轻握住他的手,把他握成拳的手指一根一根抚平,动作极为轻柔,仿佛担心一用力就会碰碎了一般,嘴里也柔声道:“慕兄,放松一点,伤口才不会绷开。”
慕远一点一点松开手指,也渐渐放松了情绪,突然低低问了一句,声音依旧有些虚弱:“后来呢?”
纪三正认真地把粉末均匀地洒在伤口上,闻言微微侧首,眼睛却依旧盯着他的伤口处:“恩?什么?”
“第一次杀人,之后呢?”慕远缓缓问道。
纪三一边认真上药一边轻描淡写地道:“之后?之后就上了战场。战场上杀的人就更多了,多到让你麻木。见到了太多的死人,有时候会让你错觉已经看淡了生死。”纪三说着自嘲地一笑:“只是真的面对生死的时候,才知道,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等到整条伤口都被淡黄色的粉末覆盖,纪三便俯下身,对着伤口上的粉末轻轻来回吹了吹,粉末很快渗进去。
纪三这才直起身,撩开衣摆,扯出里衣的下摆,双手一个用力,撕下一片来。纪三手上轻轻一抖,白色的布条被绷直了,再被紧紧地,均匀地缠在慕远受伤的手臂上,最后绕在一起打了个结。绑好了伤口,纪三又把卷起的袖子重新盖了回去,动作始终轻柔。
做完这一切,纪三才开始正视慕远,面上的神色也严肃起来:“慕兄,你可知道,你方才的举动有多危险!”
慕远当然知道那有多危险。当时他被纪三护在身后,对场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他和纪三一样明白,对方严密的阵势正在一点一点消耗纪三的体力。纪三武功再高也有力竭之时,那也便是他们二人毙命之时。
慕远很清楚,倘若此刻只有纪三一人,他即便不能全歼来敌,要全身而退并不难;但是他心里更清楚,纪三绝不会弃他而去。所以他看准时机,想要替纪三挡下那一剑,幸而他平日里不懈的锻炼使得他眼疾手快,在危机关头的那一下出手没有落空。
慕远知道此刻质问自己的纪三是真的有些动怒,但他还是笑了笑道:“当时情况危机,我也来不及想那么多,只是不能让纪兄你受伤。”
纪三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薄怒因为慕远这句话顿时烟消云散,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是,慕兄你不知道的是,方才我是故意露出破绽,是诱敌之计。我自是早有准备去受那一剑。”
慕远依旧淡淡笑道:“即便是这样,我受伤也好过你受伤。”
纪三双目一瞪:“当然不是!这样的伤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可是慕兄你就不同,你有可能因此失去一只手你知道吗!你可是一个棋士,一只手对你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慕远眼角一弯,仍旧淡然道:“下棋靠的是头脑,没了手我依旧可以下棋。但是若你受伤,我们很有可能连命都没了。”
纪三只好说了一句:“无论如何,下回切不可再行如此轻率莽撞之事。”
慕远认真道:“可我并不觉得自己莽撞。”
纪三一时语噎。
沉默了一会儿,纪三再度开口道:“此番若不是因为我,慕兄也不必身处如此险地,是我带累了慕兄。”
慕远诚挚道:“纪兄切莫如此说。自与纪兄相识以来,你我惺惺相惜,早就视彼此为知己。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能与纪兄同生共死,慕远虽死无憾。”
纪三眼里有一丝愧疚一闪而过:“可是,慕兄连我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慕远淡淡一笑:“是什么人,都不重要。纪兄就是纪兄。”
纪三看着慕远,下定了决心般开口道:“其实,我名叫纪谨。”
第43章
第一句说出口之后,后面的话就顺畅多了。
纪谨直起身,看着慕远道:“我本名纪谨,字慎之,原籍吴郡。而我的身份,便是当朝信王。”
但凡大齐的子民,只要是知事的,没有不知道“信王”这两个字说明了什么,代表了什么。
纪谨盯着慕远,等他露出震惊,讶异,或者惶恐,恼怒的表情。
然而没有。慕远的表情依然是淡淡的,微微带着一点笑意,仿佛纪谨只是说了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
这不该是一般人的反应,所以纪谨忍不住问道:“慕兄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
慕远淡淡道:“纪兄的见识气度,本来就不应该是一般人。何况,”慕远顿了一顿,继续说了下去:“我早就知道你是信王。”
纪谨大吃一惊。
慕远说得轻描淡写,却在纪谨心中投下了一颗惊雷,震得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良久,纪谨才缓缓开口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慕远实话实说。
纪谨感觉嘴里有些发苦,他实在不愿意想太多,更不愿意去怀疑这段时间的相处只是他人别有用心的一场安排。那些点点滴滴,举手投足,一个眼神,一次回眸间的默契,他不愿意相信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所以他把话继续问了下去:“你是怎么知道的?”
慕远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曾经去过灵隐寺,在一个禅院里,与净空大师有过一场对弈,对吗?”
“不错。”纪谨点点头,声音很沉,那句“你怎么知道”却没有冲口而出。
慕远淡淡一笑,坦坦荡荡地道:“那时候,我正好也在灵隐寺,路过那个禅院外头,听到了净空大师叫你‘王爷’。”
“可是我们并没有照面,否则我不可能不记得见过你。”纪谨眼神锐利。
慕远没有急着辩解,依旧不紧不慢地道:“我们确实没有照过面。但是我听到了你的声音,还看到了你下山时的背影。你的声音让人过耳不忘,我们真正相遇的时候,你一开口,我就知道那人是你。何况,为你驾车的那个侍卫,与在禅院外头拦住我的那个,虽然不是同一个人,但是他们穿着同样的衣服,有着同样的气场。当朝姓纪的王爷只有一个,所以我知道了你是‘信王’。”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我其实并不姓纪吗?”纪谨反问道。
慕远勾了勾嘴角,答道:“纪姓并非什么难得的姓氏,本就没必要遮掩。何况当时我们相遇,并没有想到过还会有之后的相处,你既已隐瞒了身份,又隐瞒了名字,实在没有必要连姓氏也作伪,否则你完全可以假造一个姓名,而不必以族中排行代称。这岂非本就是明白地告诉我,你对我有所隐瞒。”
纪谨有些苦笑道:“不知为何,面对你,我却说不出编造的谎话。”
慕远看着他,眼里微微闪着光,像映着天上的星斗,明明在这密林里,是看不到星空的。
纪谨想了想又问道:“你既已知道我的身份,为何却不说?”
慕远坦诚道:“因为王爷你并未表露身份,所以我也不便名言。”
“那你现在为何又要和盘托出?你就不怕我疑心你是别有用心故意接近本王?”纪谨故意问道。
慕远哂然一笑,淡淡道:“你我相识,本就是偶然。这段时间的相处,我以为我们已是知己,不是因为彼此的身份,仅仅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王爷既已把身份坦诚相告,慕远也不愿意再有所隐瞒。倘若王爷因此而疑心的话,那么我们从此不再见面便是。王爷总不至于要因此杀了我吧。”
慕远的话让纪谨觉得太过刺耳,听到他说“从此不再见面”心里只觉得一痛,再听到他说“杀不杀”时更是难过,连忙打断他道:“慕兄切莫再说这样的话。我并非真的疑心慕兄,更非不相信慕兄,只是身在其位,有时难免多心一些,还望慕兄见谅。”
慕远轻轻摇了摇头,笑道:“我也只是这么一说,纪兄莫要放在心上。我知纪兄是信我的。”
纪谨心下松了口气,低头看向慕远还燃着血色的衣袖,忍不住蹙了蹙眉握上他的手,认真道:“慕兄今日为我情愿伤了一只手,他日只要有我纪谨一日在,必不让人伤你一分。”
慕远缓缓抽回手,淡淡道:“慕远今日所为,并非为了王爷的回报。”
纪谨低低一笑,洒然道:“我知道。本王许下这个承诺,也并非仅是为了今日之恩。”
一番谈话下来,纪谨早就消除了心中那点若有若无的疑虑。他本就不相信慕远是善于伪装之人,这一段时间的相处更做不得伪,反而对方的坦诚让他更相信自己的眼光并没有错。
慕远抬头看着他,林子里光线太暗即便离得如此之近也有些看不清对面之人的表情,然而对方漆黑眸子里的光芒却愈盛,赫然是他们初识时所见的慨然与风采。
慕远心中蓦然一动,突然有了一种冲动,在他一向冷静沉着的人生体验里,这样的时刻实在难得,他忍不住开口道:“其实,我对纪兄,亦有所隐瞒。”
“哦,是什么?”纪谨不以为意地问道,他不认为慕远还能有什么比他的身份更重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