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尾巴不知道那群是什么人,但见对方满怀恶意,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便有些不安地问道:“木头人,他们刚刚是骂你吗?”
狄三先沉默半晌,才道:“是。”
“为什么?”
…………
一个为什么,正戳上心中那块刚刚止住血的伤口,狄三先呼吸一滞,眼含隐痛,不知如何作答。没尾巴虽然不通人事,直觉却很敏锐,感受到身边人忽然压抑的心情,忙手舞足蹈地试图安慰道:“你别说了!我不想听!真的!”
因为这忽然的挣扎险些没抱稳让人掉下去,狄三先双臂将对方紧紧搂在怀中,再听这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安慰,心头滞塞的痛楚忽如烟云散开,不似方才那般痛不欲生。
他又沉默片刻,方道:“这其中仍有许多我无法面对,待心结解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见对方压抑的心情果然有所缓和,没尾巴也跟着松了口气,呲出一对小虎牙,笑道:“好啊好啊!我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
*‘莲香隔浦渡,荷叶满江鲜’——刘孝威《采莲曲》
‘到秋深、且舣荷花泽。就船买得鲈鳜,新榖破、雪堆香粒。此兴谁同,须记东秦,有客相忆。愿听了、一阕歌声,醉倒拌今日。’——黄裳《雨霖铃·天南游客》
哎……
第82章 叮铃洞泉
虽已将身上追踪灵纹毁掉, 但江湖正道的势力范围也实在过于广大,狄三先带着个没尾巴,四处躲避逃命, 但无论去到何处, 无论怎样伪装, 总是会有各个门派的人来围攻。
睡觉睡到一半有人偷袭都是常事, 更莫说饭中剧毒,致命灵咒之类的东西。这般密集的攻势, 让他们二人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不敢有分毫松懈。
但奇怪的是,在这般强烈的追击之下,狄三先反倒没有开始那般颓丧。一年时光,他带着没尾巴自东到西, 又从南向北,绿柳人家, 漫漫黄沙,嶙峋巨石,火树银花……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独有的景致, 虽因为被追杀, 无法放心品尝当地美食,但两人仍旧在紧绷的环境中,一同看遍了这万里河山。
若说刚开始逃亡时还有紧张,但到了后面, 他们几乎都已经适应了这种奇特的生活方式, 逃亡时思索的,也都是想要再去何处看看不同的风景。
狄三先虽身为偃甲, 但本身便剑术超绝,再加上有天海岸灵宝提供灵力,追杀之人几乎无人是他的对手。虽说那群人手段各有不同,但多数情况下仍是可以应付,只是平日里仍要留些余地,否则灵力消耗过快,若是对上强敌,可能会不足支撑使用。
这日,他们在一处江边小镇遇袭,狄三先让没尾巴先去江边等候,自己将人引往相反方向,在甩脱所有追兵后,两人便乘着新买的一叶扁舟,沿江顺流而下。
此时正是黄昏,夕阳余晖光照得江面艳红如火,微风吹起粼粼波光,没尾巴虽见多了湖,但在江中乘舟却少有,裹着厚厚的皮袄,饶有兴趣地趴在船边,用手拨弄寒凉的江水。
狄三先端坐小舟另一边,边以灵驱船,边同他一般欣赏这夕阳西下之景。
没尾巴转头看他面色淡然,没了刚见面时,周身那股浓到化也化不开的愁绪,忽然想到什么,将手伸到船上座位下,掏啊掏啊的。没一会,他便从里面摸出两个坛子,呲出两颗小虎牙,邀功道:“木头人,你看这是什么!”
转目看向他手上坛子,狄三先沉静无波的脸上略有讶异,道:“你从何处买的酒?”
挠了挠后脑勺,没尾巴憨憨笑道:“买船的大哥给的,说有什么烦恼,喝两口就全没了……原来这个叫‘酒’吗?”
…………
无语两息,狄三先微微阖目,双手捏诀,以灵将旁边都探了个遍,见方圆十里内都无任何灵力波动,再加上江面广阔无垠,任何变化都尽收眼底。小舟乘风而行,位置难以定论,三日内应当都不会有追兵。
伸手接过酒坛,分别打开泥封,都没凑上去闻,一股辛辣的酒气便扑面而来。他们这回来得江边正是盛产汾酒之处,汾酒本就比黄酒性烈,没尾巴倒好,竟买得比外面普遍的酒还要再烈许多。
吃了几次中毒的亏,狄三先先是谨慎地验了验毒,见里面干干净净,也没什么不该有的,便复递回去,道:“琥珀烧春,成色一般,性烈,虽无毒,但不适合你喝。”
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没尾巴也不知道什么是琥珀烧春,什么是成色,什么是性烈,总之木头人没说有毒,那就是可以吃的!他试探地凑上去闻了闻,小小皱了皱眉头,试探性地仰头喝了一小口,立刻便‘噗嗤’一声直接喷了出来,辣得两眼泛红,浅含泪光,咳了好久,才吐着舌头哭丧着脸,哈气道:“怎……怎么这么辣……”
眼中笑意一闪而过,早知道对方不会轻易罢休的狄三先探手将酒坛拿过来,失笑道:“这酒本就辣,你还一次灌下那么多,自然无法适应……”
说着,他不愿让没尾巴再喝,正要倒入江水中,可余光又看见了对方那舍不得的小眼神。思忱一息,便仗着自己偃甲的身体,怎么说也该千杯不醉,大大地灌了一口,因为喝的太急,透明酒液沿着下巴和脖颈一路滑下,打湿了一小片衣襟。
这么豪饮,满满一坛酒便直接灌进去了半坛,烈酒本就性急,更何况就这么干喝,狄三先深吸一口气,险些就这么晕过去。运灵将翻涌而上的酒气压住,他单手扶额,语气开始有些含糊道:“怎么……我有些晕乎乎的。”
“晕乎乎的?”好奇地歪头听对方说话,没尾巴脑子也有点糊,还吐着舌头纳闷道:“你不觉得辣么?”
听他这么问,酒气有些冲头的狄三先也学他的样子歪着脑袋想了想,但被酒精占领的大脑实在运转困难,想了半天想不出到底辣还是不辣,思索间,竟直接举起酒坛,又大大灌了一口,然后咂咂嘴,回味道:“还好,没有我在埠镇尝过的山葵汾酒辣……”
“山葵汾酒?”反问了一句,没尾巴见他眼神有些恍惚,道:“你怎么了?”
说到山葵酒,狄三先就又忆起与木雀多年前游历之事,不想不觉得,但现在借着酒劲想起来,就又是一阵扎心。他不愿没尾巴担心,亦不愿沉湎于不属于自己的往事,举起酒坛再是一口,直到喝光其中酒液,挥手扔掉坛子,才故作无事道:“没什么。”
直觉告诉没尾巴这件事可能与木头人曾经的经历有关,本想继续问,但见对方只又拿着第二坛开始灌,仿佛自己说的话全不入耳,就乖乖坐在船尾,歪头看着对方继续喝。
在狄三先的记忆里,曾经喝酒大多浅尝辄止,有过微醺,却从未放肆大醉。本以为如今身为偃甲,不会喝醉,却没想这身体做得着实过于逼真,两坛烈酒下肚,就直接上了头,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扶额呆坐半晌,反倒陷得更深,他带着从未有过的醉态,向后一仰躺在舟上,与其一同随着江流波浪上下沉浮。
许是喝醉的原因,狄三先觉得自己整个视野都变得极度狭小,努力睁开眼,也只能看得夕照连云映霓霞,独雁向阳飞。他目送雁渐远,待那孤影消失与天水之间,一种强烈的疲惫感便侵袭而上,不一会,便占据了所有思维,将他引入深渊。
自知晓自己是偃甲以来,狄三先已许久不曾睡眠,此刻,在酒的帮助下,他意识沉沉,陷入了梦境:
这是一个很美好的梦,身处四方天门之中,自己还是那个狄三先,不是什么偃甲,也没有参加器鉴。
许久不见的大师兄手持一株半开半掩的海棠,正春风满面地与新来的女弟子调笑;二师兄端坐书案前,手执灵笔,眯着狐狸似的眼睛,不知是在处理天门事物,还是在作画;三师姐还坐在自己院中那株苹果树下,面上挂着温婉的笑,状似耐心地捻着已被掰出弧度的绣花针,绣着怎么看怎么像是水鸭子的鸳鸯。
路过的天门弟子见到自己,恭敬低下头地喊着‘师兄好’,自己也走回北海院内,祝雪出鞘,如往日那般练剑。
父亲仍是那般稳重可靠的表情,在明旭堂内,单手背后,语态严肃地与前来拜访的季清弟子说着些什么。
……真好。
唇角渐渐染上笑容,他停下舞剑的动作,缓步走到台阶旁坐了下来,梦中的自己也不觉奇怪,为什么分明不是同一个地方发生的事情,全都能在自己眼中看得清楚明白。
在难得的安心中,狄三先自怀中拿出天蚕锦,将祝雪横放膝头,在阵阵微风轻抚下,一寸一寸地擦拭着爱剑。那般宁静,那般祥和,那般满足,仿佛天底下的幸福,全都聚集在了这小小一个门派内。
坐在船头,睡得头一点一点的没尾巴被一阵掠过的晚风惊醒,大大地打了个喷嚏。低下头,他便见木头人闭目躺在船上,唇角含笑,面容平和,总是轻蹙的眉头此刻也舒展开来,整个人的气质都与平日不同。
“你在做什么美梦吗?”他眨了眨眼,小声自言自语道:“看起来真的是个好美的梦啊。”
这话确实没错,对于曾经的狄三先来说,再没有什么,能够比得上这种宁静安详的生活了。
但再好的梦,终归是要醒的。
将这些美好统统珍藏于内心深处,狄三先看了许久,最后留恋地轻抚两回祝雪,收剑入鞘,不再逃避,主动起身,平静地与梦中之人一一话别。待做完这一切,他慢慢自梦中睁开眼,触目,便是漫天星河斗转,璀璨夺目,仿佛伸手便能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