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曦笑道:“那便等你消息了。”
狄三先抱拳一礼,余光注意到他身后佩剑,略显惊讶道:“此剑可是铸手狐言之作?”
说到狐言,张曦便想到圭璋被仇恨所控,势杀人类的样子,面上笑意都淡了两分。他取下佩剑递上,神色复杂道:“此剑名曰‘重曜’,却是狐言所赠,只是他……”
狄三先见对方神色迟疑,想是遇到扰心之事,拔剑出鞘看了一眼,便递回道:“剑虽好,却扰你道心了。”
张曦沉吟片刻,道:“人情难断,恩怨难说。”
狄三先紫眸沉静,不问别的,只道:“此事可与你道相违?”
圭璋先是陷害自己,后又险杀断肠,所图之事还祸及苍生,自是与他所坚持之道相违背。
……………………
恩难决,意难断,但道义当前,又怎能只顾私情。
张曦领会其意,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整肃神情,抱拳一礼道:“多谢。”
见他想通,狄三先也为其高兴,抱拳回礼道:“那便天海岸再见。”
张曦又是一礼,目送对方离去,便以灵璧将仇断肠的灵章,和那枚一直未曾送出的琅玕送回纵横山庄,做完一切后,他也已定决心,转身便向天海岸而去。
半月后。
圭璋主管天海岸,消息灵通,早在张曦踏入地界时便已知晓,算准时间,早便于渡船之处等候。
细雨微斜,和风丝缕,张曦以灵驱舟,独立于船头,见人已撑着玉桂伞在此,便飞身而出,踏浪而来,转眼便站定。抬眸细看这个欺骗自己无数次之人,他的实在说不出是何等滋味。
月冠流光,温润韶秀,单看表面,谁又能将他与图南那个狐狸联系起来?
见对方唇角含笑,不知是不是又有谎言酝酿,张曦直接了当道:“图南。”
…………
不知自己哪里露了破绽,圭璋面上不动声色,将伞轻移,为对方挡住细雨,似是有些疑惑道:“小太阳,你在与谁说话?”
张曦已知对方狡诈,再看这无辜的模样,更觉被骗。他眉头紧蹙,冷冷道:“别装了。图南,难图,我本当你志在图南,却未想你意在复仇。”
这般斩钉截铁的说辞,若无万分把握,定不会出口,看来自己确实已经暴露。圭璋知晓再骗不过对方,也不再否认,只面带浅笑地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张曦冷声道:“你的剑意,当真独具一格;你将我召唤来时所说的话,也当真令人记忆深刻,圭璋,百年未见,你为何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圭璋轻笑一声,并不避讳,道:“你是想说,这般阴险狡诈,机关算尽的样子?”
见对方默认,他轻轻摇了摇头,道:“小太阳,你秉性正直,为人仁善,但在知晓你是偃甲时,那群所谓的正道可曾念及你的恩情?通缉两年,被逼到天海岸,若是没有我从中周璇,你当真能撑得住?阿冉平生醉心偃甲,从不随意杀生,只是怀璧其罪,便被诬陷作魔头,追杀整整十年,遍体鳞伤,终自绝于阳泉山。”
说到这里,他双眸深沉如渊,直接定论道:“人心黑暗,波谲云诡,这世上,不需要君子,也不需要大侠。”
这般绝对的言论,张曦并不赞同,但他也知晓对方已被仇恨蒙蔽双目,劝解不过是浪费口舌,便沉默片刻,道:“那你又为何要将我逼到如今这个地步,当初我帮不上杜冉,实乃能力所限,你就这般恨我吗?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助我降世?予我生命?”
圭璋像是听到什么荒唐之言,墨瞳隐有愕然,无言片刻,方才轻声反问道:“……恨你?你竟会觉得我恨你?”
若是不恨,何必骗他去器鉴;若是不很,何必栽赃他杀人;若是不恨,何必骗走既明;若是不恨,何必害死断肠;若是不恨,何必次次将他逼至绝境,何必让他众叛亲离。
助他降生虽是恩情,但后面圭璋所做的一切,说是深仇大恨都不为过。张曦这段时间曾反复回顾那段记忆,几番思索下,除了让自己回到过去帮助杜冉,再也想不出其它理由。
张曦并未说话,但仅是眼神,便已表明立场。
撑着玉桂伞的手紧了两分,片刻后,圭璋自嘲地轻笑了一声。
百年等待,终岁筹谋,他用了整整三十六年,才借祁长言所制偃甲躯壳,用阿冉托付的灵器,将小太阳带来这个世界。图南之身,是为阿冉复仇而生,可狐言,却是为小太阳而生的,为了这层君子的皮,其中多少艰难,又如何言说。
他凝视着自己的小太阳,凝视着生命中的光,不知抱着怎样的心情,轻叹着,道出了那重重掩盖下的真心:“小太阳,我爱你。”
第117章 八家盟会
爱…………
一个爱字, 重逾千斤,即便是张曦,也不曾想会听到这个回答, 浅紫的眸中隐有诧异。他听出此话郑重, 内容非虚, 不像是情急之下用于诓骗的谎言, 但被骗这么多次,他早已不敢轻信此人说辞, 更何况对方所做之孽,也断不仅仅是一句爱能相抵的。
圭璋何其了解对方,未等开口,便自细微的表情变化,看破其拒绝之意。心中酸涩难言, 嘴里也微微发苦,他也明白, 对方决心已定,断不会再更改。
面上还是挂着温润的浅笑,仿佛并不将这个回应放在心上,但他到底还是失了冷静, 按捺不住本心, 明知无用,仍旧忍不住追问道:“在你心中,难道,狐言当真没有存在的必要么?”
张曦并非绝情之人, 也知晓感情珍贵, 若换做平日,即使不愿接受, 也绝不会伤害对方。可想到被卷入江湖争斗的既明,想到险些惨死的仇断肠,想到多次被蒙骗的自己,想到记忆里,对方言辞中对人类的憎恶,他又怎能再重蹈覆辙。
“不是君子,又何必强装。”
“真是个骗子,分明答应了阿冉,要与我白首不相离……”早知有这么一天,没想到会来得这般突然,圭璋轻叹一声,压下胸中翻涌的情感,转而轻笑道:“你我既都要为阿冉正名,为何不联手协作?定比你现在事半功倍。”
提道杜冉,张曦也想到之前幻境中看到的样子,心下更加复杂。但他志在以正道之法为杜冉正名,圭璋却被仇恨蒙蔽双眼,出手狠绝,憎恨所有人类。
他们本质不同,手段与目的更是南辕北辙,断不可能合流。
他虽不愿违誓,但更不能违道,面对这个联手的游说,拒绝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走吧。”阖目侧头,不知是不忍看,还是不愿看,张曦冷冷道:“看在杜冉的份上,此回我不杀你。”
一句话,斩断所有余地,圭璋知晓,无论狐言或是图南,都再不能让小太阳信任。
如此……自己也无需再伪装下去了。
“咦~小太阳好生绝情~”狐言温润如玉的模样一阵模糊,渐渐地,变回了图南那张俊美面容。他眯起狐狸似的眼睛,没了惯常虚伪的笑意,银眸中流转的是对人类的恨,是对生命的漠视,和浓到化不开的爱意。
他看向所爱,语气平稳,慢条斯理道:“先别急着拒绝,你可莫要忘了,当初知晓你是偃甲时,众叛亲离局面。世人视我们为草芥,为异端,人人得而诛之,除了阿冉,谁又会我们真心相待,不过都是利用罢了。”
见对方并未回应,他笑着摇了摇头,继续道:“你救大衍宫于危难,却至今无人援手;你替衔花城除害救宝,却反成诬陷攻歼的证据;你救鸣木雀数次,器鉴上他连回应一声也不敢;你在异兽口中救下季子旺,他仅因为几句谎言便要杀你;你与既明同生共死,他可曾同你那般信任过他。如今衔花季清一时为求自保依附你,骨子里的敌视仍在,等四方天门不再是威胁,他们矛头所对之处,将会是谁呢?”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言古来有之,更何况张曦为杜冉平反之举本就触及正道利益,早有成为众矢之的的准备。且大衍宫不曾落井下石,木雀自愿放仇断肠毁左臣木,衔花城尽弃前嫌,既明初衷也是不想自己堕落,种种因果,情有可原,失望是有,恨却谈不上。
再者说来,这些事情,不大多都有图南参与。
面对这个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他长身直立,毫不避让地直视着对方,冷声道:“那又如何!”
又是这个眼神。
又是这个坚定到近乎无情的眼神。
在阿冉被围攻时,圭璋见过一次,那是为了保护他们;而如今,再次见到,小太阳已经站在了对立面。
“你为何不与我携手共灭人类?”面对这样决绝的眼神,呼吸都梗在胸口。是怨,是怒,是不解,是惶然,他眯起狐狸似的眼睛,质问道:“这群人类夺走阿冉性命,还反污蔑她是魔头,你也在场,为何不恨?”
“他们将你当做工具,满口仁义道德,行事虚诬诈伪,为何不怨?”
“阴险狡诈,颠倒黑白,薄情寡义,俱是人之本性,你道在正义,如此祸患,为何不除?”
张曦蹙眉反问道:“你又强到哪里?”
…………
简单一句,由挚爱之人说来,竟比万剑穿心更痛。
玉伞自脱力的指尖落下,滚落泥间,大雨倾盆,朦胧雨帘,正挡住了圭璋受伤的眼神。
若不是为了与人斗,他又何必去学这些肮脏的手段;若不是为了与小太阳并肩,他又何必百般筹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