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实在很讨厌韩逢。
韩逢虽是寒门之子,有些做派比那些王孙公子还要讲究,常相松看不惯,当下拧了眉,语气冷淡道:“韩逢病了,告假。”
林奇不知韩逢是真病还是装病,也不多表示什么,轻飘飘地四两拨千斤,“该说的话我都和韩大人说过了,常大人有空的话,去探探病,就知道了。”
常相松没想到林奇是这么个油盐不进的人物,浪费了大半天的口舌,他实在气不过,临走前把林奇桌上的茶叶给顺走了。
林奇失笑,早听说常相松有个外号叫常不空,取的意思很不好,‘贼不走空’,不过也确实厉害,要钱的一把好手,从不肯空手离开。
林奇与他的同僚打了招呼,“茂成兄,劳烦你下午多费心,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去吧,不用回来了,”齐甚君头也不抬,大方地摆了手,“替我向御史大人问好。”
林奇微笑拱了手,叫仆从备了马车。
“公子,回去?”
“不,去韩府。”
仆从扶着林奇上了马车,略有疑惑,“哪个韩府?”
林奇坐稳,云淡风轻道:“工部韩郎中——韩府。”
韩逢在京中没有私宅,只租了个一进的院子,离得工部很远,远称不上府邸,门楣低垂,倒是‘韩府’两个字入木三分,可见下笔之人功底了得。
仆从上前敲门,敲了几下无人回应,惶然地扭头望向林奇。
林奇向他挥了挥手,仆从隔着门提高嗓音叫了几声,“韩大人,在吗?”
依旧是无人应声,林奇轻拧了眉,“系统,他有没有事?”
这次系统回应的倒很快,“没事,在青楼。”
林奇:“……”
系统贴心道:“楚云楼。”
人在青楼,那就是没事,林奇回身借了仆从的力撩袍上车,脚刚抬上去,又慢慢放下来,回首望了一眼铁画银钩的‘韩府’两字,一张英俊中带着骄傲肃杀的面容映入脑海内,林奇轻声道:“去长平街。”
长平街是京中最热闹繁华的一条街,其中就有京城最知名的销金窟——楚云楼。
其实不算是青楼,本朝不许狎妓,也不许开设妓馆,天子脚下容不得污秽,所以——都是暗娼。
旁的暗娼馆子都很小心地遮着掩着,在柳巷深处,开一扇小门,或者二楼开一面小窗,香风手帕轻轻地飘出来,路过的公子客商捡起来,从那门缝里悄悄抛出一个媚眼,魂就勾过去了。
楚云楼不是,楚云楼是‘正经’茶楼,吟诗作画,风雅之地,时不时的还有名士开坛讲道。
里头跑堂的一色穿了道童的服饰,长发高束,青蓝色外衫衬出美好的腰身,雪白的长袍遮掩住或男或女的美貌人儿一身的好皮肉,抬手斟茶时露出一截皓腕,加上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莫道不消魂。
只要出的起银子,这些道童可以单独为贵客‘讲道’,楼里可以讲,出了楼回府也可以讲。
如此明目张胆的借文士之名,行龌龊之事的地方,开了三年,屹立不倒,京中不少官员也趋之若鹜,俨然已成了诸位贵人中心照不宣用来寻欢作乐的地方。
“停。”
马车停在楚云楼对街。
林奇撩了马车上的窗帘子,目光投向楚云楼。
楚云楼外表看上去极巍峨正气,‘楚云楼’三字也是本朝书法大家所题,两边对联刻着——松根满苔石,尽日闭禅关。
这是温庭筠的诗。
下半句是‘有伴年年月,无家处处山。’,诗题便是赠楚云上人。
这样清净的一首诗,题在此处,却是说不尽的讽刺。
天色已暗,楚云楼四面窗户都关着,大门也紧闭着,叩开这门也要不少银两,门口倒是也无人。
“子非?”
林奇听到唤声下意识地回了眸,有什么比早下班,然后在青楼前面遇见同事更尴尬的情况呢?
齐甚君倒是不尴尬,只是很惊讶,他从马车跳下时,望见对面一辆马车停在那探出的脸,一下愣住了,这不是林奇吗?
林奇的性子,最见不得楚云楼这种地方了,如今……转性了?
齐甚君兴致勃勃地走到林奇马车旁,面带玩世不恭的笑意,“子非,原来你说的有事就是这个?”
林奇无从辩解,面色愈发冷淡,“我只是路过。”说着就要将窗帘子放下,齐甚君不依了,他与林奇认识的时间算很长了,他们两家是世交,只是齐甚君与林奇私交不算太密切。
林奇太过清高,他有点怵。
“来都来了,”齐甚君直接转到马车前,撩开了马车帘,对林奇招手,“来,为兄带你见识见识。”
“不了。”林奇摇头,探身过去要把帘子拉下,齐甚君一把拉了他的袖子,不由分说道,“下来下来,别那么拘束,真是,在我面前还不好意思吗?”
林奇不想与齐甚君拉拉扯扯的太过难看,只好先顺势跳下马车,还未来得及开口,楚云楼的门开了,哗啦啦泄洪一般跑出一大堆人,出来的人个个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一副急于逃窜的模样,有个跑了急的,差点摔了一跤,由随从搀着跑的飞快,其中还有几位熟脸孔都是朝廷官员。
齐甚君和林奇都愣住了。
最后出来的人,一身藏蓝粗布旧衣,皂色短靴半旧不新,步履缓缓,除了面色稍有些病态的苍白,姿态极为雍容,神情阴晴莫辨,瞧着便令人心惊胆战。
那人无意一抬眼,隔着一条灯火阑珊的街道与林奇怔怔的目光对视了。
四目相对,喧哗渐静,韩逢微一晃神,随后乍然一笑,霎时间,整条街的光华灿烂都被他的笑容压倒,黯然失色。
第91章 高山流水4
齐甚君是惊大发了,“这不是状元郎吗?”
韩逢这才将目光移到齐甚君身上,他从楚云楼缓步走来,近前了才对齐甚君微一拱手,客气道:“齐大人。”
看着态度很温和。
齐甚君稀里糊涂地放了拽着林奇袖子的手,对韩逢回礼,“韩大人,你怎么也在?”他的目光是惊奇到了极点。
因为韩逢太穷了。
穷的连衣裳都买不起新的,官服都制不起第二身,哪有钱来楚云楼花销啊?
韩逢对这个前世忠诚的手下态度堪称和蔼,“来消遣。”
齐甚君眉毛都快挑到天灵盖了,就差脱口而出‘你发横财了?!’。
韩逢的余光一直在看林奇,林奇安安静静的,素衣玉簪,在繁闹的街上如一捧雪,韩逢暴躁的心瞬间就清凉了,“林大人。”
林奇向他微一点头,还是没开口。
“那……既然碰上了,”齐甚君没心没肺地一挠头,“就一起玩吧——我做东!”
“我不去,”林奇断然道,“我要回去了。”
韩逢也道:“齐大人,今日楚云楼闭馆了,你还是改日再来吧。”
“啊?”齐甚君又是惊了,楚云楼自开馆以来还未曾关过一日,他今夜接连吃了几个雷,惊得眼珠子都圆溜了许多,“不可能吧?”当下也不管这两个人了,提起袍子就去敲楚云楼的门。
林奇说要回去,人还站在原地,面色冷冷的,负手站着,目光虽不落在韩逢身上,韩逢却像是被密不透风的眼风罩住了,他眯了眼,低声下气道:“林大人可否送我一程?”
林奇瞟了他一眼,韩逢捂着碗大的拳头在嘴角娇柔地咳了一声。
“上车吧。”林奇扭头,对这人做作的演技很是绝望。
“闭馆?为何闭馆?你是不是骗我?”齐甚君不甘心地从门缝里塞了自己的头进楚云馆的门,为他开门的道童快羞死了,“齐公子,我不骗你,你快出去吧。”
齐甚君是个死缠烂打的性子,不肯缩回自己的大头,刨根问底道:“到底为何闭馆?是出了什么变故?眠柳还好吗?”
“柳姐姐没事,”道童见他死活不肯走,硬关上门夹断他的脖子又是不能,只好妥协道,“您要是真想知道,就问那位穿藏蓝衣裳的公子吧,当真是……当真是……”道童说不出下去了,咬着唇面色也白了起来。
齐甚君知道他指的是韩逢,扭头望向对街,却是林奇和韩逢连人带马车都消失不见了。
道童见他扭头,立刻关上了门。
“嘭”的一声,齐甚君脚尖一顶,轻拍了拍自己的心口,眉毛上天又落地,自言自语道:“吓死本公子了。”
马车上,韩逢与林奇相对而坐,林奇的马车不算大,韩逢身形高大,与林奇相对坐着,两人的膝盖随着马车行进的颤动便要浅浅地轻磕一下。
韩逢压住心中的心猿意马,压低声音道:“方才齐大人在,我不便说,我并非是去楚云楼寻欢作乐,而是有正事。”
林奇看到那些人如鸟兽散的场景也猜测韩逢应该是办正事,其中有好几个官员,就怕韩逢是在行‘奸臣之事’。
林奇面色微沉,轻点了下头。
马车内寂静起来。
韩逢点到为止,也不过多解释,解释的多了,倒显得怪异,他与林奇如今还生分着呢。
韩逢将目光挪开,只是马车空间有限,无论往哪看,也就这么一方小小的天地,在这方近乎密闭的天地里,林奇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