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开溜,却突然听见背后李遇的声音在隐忍中发颤——
“放过他们!算我,求你。”
第8章 我怎么了?
延年殿作为周哲翎的寝殿,向来是门禁森严,今夜尤甚。
她斜倚在美人靠上,一旁坐着的周慕云正为她轻按着发顶;殿内只留了一个侍候的老嬷嬷,还站在屏风外面。
门外传来几声叩门声,极轻。
屏风外的老嬷嬷轻步走到周哲翎跟前,躬身行礼间倒是周哲翎先开了口。
“来了?”她阖着眼皮,严肃微哑的嗓音里透着点疲惫。
老嬷嬷行罢礼,恭顺简短地答:“是。”
周慕云闻言起身,规规矩矩地站到一旁,见周哲翎伸手,忙上前将人扶了起来。
门外的黑衣人被老嬷嬷引进了延年殿内,他单膝跪地也不言语,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膝盖前不足一寸见方的氍毹。
“查了?”周哲翎已经起身端坐,却还是阖着眼。
“是。”黑衣人颔首。
周哲翎睁眼,扫了黑衣人一瞥,淡淡道:“没查出来?”
“奴才无能。”黑衣人以首触地,“有负太皇太后所托。”
“嗯,下去罢。”周哲翎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说罢又转身吩咐一旁的老嬷嬷,“哀家乏了,你也下去。”
待人都下去,周慕云才低头福了福身道:“姑母乏了,慕云侍候姑母早些歇息。”
周哲翎坐在铜镜前,褪去珠翠,散了发髻,露出里面藏着的花白的头发;周慕云握着篦子,细细地为她篦着头发。
“今儿都累一天了。”周哲翎拍了拍周慕云忙活着的手,“你也歇着去罢。”
“太医说了——”周慕云手上的动作稍驻,“夜里多篦篦头发,能好睡。”
“你是个好孩子。”周哲翎偏头瞧着周慕云,“可惜太医无能,这法子也不顶大用。”
周慕云垂了垂眸子,“姑母忧思甚重,不利安寝。”
“那你说说——”周哲翎牵着周慕云的手,将人引到自己身侧坐下,“哀家为何夜不能寐。”
周慕云乖顺的坐下,垂着脑袋,“陛下年幼,姑母忧思殇宁社稷。”
“年幼?”周哲翎点了点头,语气里却不置可否,“皇帝十七了。”
李遇十七了,所以她才睡不着。
“陛下孝悌,很是尊重姑母。”周慕云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滴水不漏,就像她这个人一样。
“是吗,何以见得?”周哲翎的眼皮无力地低垂着,显示出她的衰老与疲惫,言语里的气势却不容置疑,“先帝在时,也曾看着孝悌有礼。”
“先帝是在母妃身边长大的,或许与姑母并不亲近——”周慕云顿了顿,意识到自己失言。
李遇虽然没有母亲,但与周哲翎也实在算不上亲近。
周慕云话锋一转,“慕云上次替姑母传话时,陛下并无异议。”
上一次的传话,白鸥出现的那一晚,那一晚发生的一切,旁人或许不知,但这延年殿内的姑侄俩却是心照不宣。
周哲翎掌控者广明宫的一切,禁卫前去护驾之前,信儿都是先报到延年殿,等着延年殿发话才敢有动作。周慕云几乎是和禁卫前后脚往广明宫去,截住了李遇的皇命。
周哲翎当然不知道白鸥是谁,她也不在乎。
她要的是李遇的态度。
要一个皇帝接受一个“刺客”堂而皇之的留在自己身边,这样要求显得荒唐、欺人太甚;周哲翎就是要用这样的方式让李遇表现出他对自己的臣服。
李遇一直拒绝立后,这让周哲翎大为恼火;白鸥本来只是她用来试探李遇是否还能继续为自己所掌控的棋子,微不足道,她根本没有正眼瞧过。
可就在今天的嘉承殿,她却不得不瞧见。
白鸥有多优秀不重要,重要的是,白鸥似乎为李遇所用。
那么,李遇的乖觉顺从会不会只是他与白鸥演给自己看的一出戏?就像他曾经那个短命的爹一样。
周哲翎现在仍然不会在乎白鸥这枚小小的棋子,但她需要查清,捏着棋子的人究竟是她,还是另有旁的什么人;奈何白鸥的身世太干净了……
白鸥的身世当然干净。
周哲翎没有查到任何信息。
白鸥太过干净,那么在周哲翎的眼中,李遇就开始显得不那么单纯了。
不管周哲翎再怎么只手遮天,按照殇宁祖制,最晚拖到李遇弱冠,总是要亲政的,若是到那时再发现一切不可控,就太晚了。
“皇帝若是能对立后的事儿也并无异议——”周哲翎缓缓吐出一口气,“哀家才算是能真真正正地睡个安稳觉。”“是慕云没有用,不得陛下欢喜。”周慕云起身,膝盖一弯,跪在了周哲翎的脚边,平日里永远波澜不惊的表情和声音都起了点细微的变化,“若、若是论辈分,陛下还要唤慕云一声姨母,许是陛下心里介意着……慕云不堪大用,不能助姑母延续周家荣光,但周家还有很多好女儿……”
“荒唐!”周哲翎厉声打断了周慕云后面的话,“先帝就不是哀家亲生的,你和皇帝又有什么关系!”
李遇的父亲当年娶的是周哲翎长兄的嫡女为后,而周慕云,是周哲翎五弟嫡出的幼女;她是李遇名义上嫡母的堂妹;算来,她的确是李遇的姨母。
可实际上,也的确是并无血亲。
“慕云啊,你可知道,为何你大伯做不了周家的家主?”周哲翎躬身,动作轻柔地扶起周慕云,“又为何,这些年会换成你父亲?”
周慕云起身,恭顺地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点颤抖:“慕云愚钝。”
“呵——”周哲翎似乎听出了周慕云话语里的震颤,轻笑一声,“你这丫头,聪明着呢!”
“周家的男人,不顶用!若是我周氏也能出一个陈琸那样才华出众又深得圣心的臣子,哪里需要我们两个女人深夜在此殚精竭虑?”
“男人撑不起周家的天,所以周家的门楣,我们得扛着。”
周哲翎这话说得再清楚不过。
先皇后得势,所以周家的家主是先皇后的父亲,现在周慕云是周哲翎心目中满意的新后,所以现在周家的家主也换了周慕云的父亲。
周家的男人不济事,周家的荣辱都系在女人的身上。
周慕云无力反驳,只能恭顺地跪在地上,听周哲翎说下去。
“先皇后没有用,不能为先帝诞下子嗣,叫一个不明不白的妖精钻了空子,陛下长在永巷里,同先帝一样,与哀家实难亲近。”
“你以为哀家天生就爱把持朝政,不想颐养天年吗?”周哲翎说着拉过周慕云的手,将人扶了起来,“慕云啊,哀家就快六十了,还能活几天?哀家也想过清净日子……”
“可先皇后不争气,随着先帝去了;若是哀家也倒下,后继无人,那可不单单是无力延续周家荣光那么简单。周家是殇宁第一大世家,皇帝若然亲政,而我周家势微……”
“你父亲做周家家主的日子也不短了……”周哲翎拉着周慕云的手,点了点头,“能走到这一步的,你以为,谁的手干净?皇帝若要查,一个都逃不掉!”
周哲翎看着周慕云的双肩在自己的最后一句话里微微一颤,满意地笑了笑,“周家的男人不中用,你的叔伯兄弟,没一个能帮上你父亲;慕云啊,你是个好孩子,他只有你了。”
“可是——”周慕云还是低顺地垂着眸子,“陛下不喜欢慕云。”
“他不敢。”周哲翎敛了笑意,不怒自威,“你是哀家从周家那么多女儿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自小就跟着哀家,身上的每一寸,都是按着皇后的模子长成的。”
周哲翎眼中的先皇后软弱无能,从来没有跟李遇的父亲圆房这么大的事都不敢告诉她,在先帝病重后,着实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于是她便一直想着,要培养出一个合格的新后。
周慕云九岁入宫,十年间常伴在她身侧,由她亲自调/教。
若说白鸥的半生随心随性,一直在反抗教条与束缚中拥抱自由,那周慕云就是他的反例。
周慕云长在条框里,哪怕是一个微笑、一声叹息都被无形的尺子卡好了幅度,那柄尺子的就是周哲翎心目中皇后的标准范例。
“可现在陛下的一举一动都在姑母的眼皮子底下……”周慕云小心翼翼地答话,“慕云不知道还能替姑母做些什么?”
“真的吗?那你告诉哀家,皇帝是怎么在哀家的眼皮子底下捣腾出一个白鸥来的?”周哲翎说着起身,走向自己的床榻;她在榻边坐下,拍了拍身侧的床沿,“你看,总有哀家看不到的地方。”
周哲翎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就连皇帝的卧榻,她也要看着。
只是,皇帝的卧榻之侧,岂会这么轻易就容他人酣睡?
“在皇帝亲政前,给他生个儿子。”周哲翎说完这句,便没有再说下去了。
在李遇亲政前,生下皇储,若是李遇亲政后像他的短命老爹一样不可控,那殇宁王朝将会诞生一位新帝——
一位真正流着周氏血液的新帝。
在这一天里,太皇太后大寿;北胤使节入宫;少年帝王受辱,最后还因病倒在了龙座之上;最后又被来路不明的白鸥挽回了殇宁的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