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有些担心自己表现的太直白,唯恐让白鸥看穿了他的心思。
可是他心里的事骗得了旁人,却骗不了自己。
内心深处,他是想要让白鸥明白的。
只要挨着白鸥的事,他就是贪心。
可自己心里还是没来由的焦躁不安,直到把白鸥送来的东西都摸出来攥在怀里,他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醒来,他便急急忙忙让小姚派人去禁卫那边传话,说是今夜要歇着;又几番叮嘱小姚,一定要亲自去同白鸥讲,自己夜里在凉亭等他。
小姚再回到广明宫时,亥时都到了,李遇佯装镇定地捧着本书册坐在案前,藏在桌下的靴底,几乎要把地上西域进贡的顶级氍毹都磨破了。
“陛下——”
小姚进殿行了个礼,便瞧见李遇惊得连手中的书册都掉在了地上。
他垂首间余光瞥见,那落地的书册都是倒着的。
于是他脸色更沉。
他不知道该怎么同皇帝说,自己在禁卫军的小间外等了一个多时辰,都没有瞧见白鸥的身影;他只能垂首,摇了摇头。
李遇刚刚坐直的身子一下子像被抽去了一口气似的,倒回了圈椅里。
“小姚,他——”他的声音微颤,盘亘在脑中一整天的焦虑情绪渐渐演变为恐惧,“他没事的对不对?他会来找我的对不对?”
“他昨夜见不到我都来找我的……”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突然从椅子里站起来,上前攥住小姚的双臂,“他今夜等不到我也会来寻我的!”
“是、是、是,一定会的。”小姚忙附和着,“白大人向来闲不住,许也只是出门溜达一圈儿,没准儿又去找苏嬷嬷给陛下准备什么新奇物件儿去了,陛下您别急……”
“一定是的……”李遇喃喃着,松开小姚,脚步蹒跚地往殿外去。
“陛下——”小姚焦急地将人唤住,“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了……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去凉亭等他啊……”李遇的声音很轻,与其说是回话,倒更像是自语,“不好再教他等我的……”
“陛下!”小姚又再唤了一声,急得都快掉泪了。
李遇这才终于有了点反应,回身对小姚道:“你替我在殿内守着,别睡着了,万一他跟昨天一样找到寝殿来,看不见我要着急的……”
凉亭的棉布帘子应皇帝的要求还留着,李遇掀开垂帘一角,看见的还是那片纸飞机曾飞进的竹林。
这是他有记忆的,他第一次抱住他的白鸥哥哥的地方。
其实早在那个飘雨的寒夜,他就进过那片竹林。
他自己提着灯笼,小姚跟在他身后撑着一柄油纸伞。
他低低地躬着腰也不知在雨里泡了多久,才寻回了那只飞远了的纸飞机。
纸飞机被雨淋湿了,皱皱的,脏脏的。
大概再也飞不起来了。
他却每天都揣在怀里。
从怀里掏出一枚精致的锦囊,他坐在美人靠边,拉开袋口,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倒出来,小心翼翼的摊放在面前的美人靠上。
精致的发带,奇怪的口罩,还有那团皱褶污糟的纸团。
他嘴角甚至挂了点笑,指尖一件件地摩挲过,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在炫耀着自己的玩具,又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在思念着自己的情郎。
这样一坐,便是一整夜。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广明宫内灯火凄清,延年殿上也众人皆退。
“姑母——”周慕云侍候着周哲翎躺下,踟蹰良久还是忍不住道:“现下天儿虽回暖了,但夜里还是浸着寒气儿,就那么将人扔在那密室在底下,湿气总是格外重一些,会不会……”
“由着他!”周哲翎不悦地将人打断,“他嘴皮子硬,但愿身子骨也一样硬,这个年纪的男人,就是着场风寒也不打紧。”
陈琸秘信一封呈于李遇,虽一路上都是心腹快马加鞭,不曾假手他人,可毕竟,江南热火朝天的景况是盖不住的。
周哲翎也没有晚李遇几天,就得到了消息。
虽说在白鸥的千叮万嘱之下,陈琸格外小心地对图纸里的关要之处作好了保密工作,可那些新奇先进的曲辕犁和高转筒车一旦大批量现于人前,就算瞧不出其中的奥秘,也总能瞧出这东西与之前的玩意儿是不一样的。
周哲翎派了多少人明察暗访,皇帝身边到底是哪一个如此有出息,却始终没有任何进展。
于是她便更坐不住了。
一个陈琸,好歹只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和皇帝做些小动作,总也是可控的,可眼下……
瞧不见的暗处里藏着尊大神仙——
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忍的。
对方如此不露痕迹,神秘莫测,倒是像极了一个人。
曾经,因为白鸥在演舞台上一展身手的路子太野,周哲翎也派人查过,最终却是无果。
但那时她并没有对这事上心。
白鸥只是一枚她用以试探李遇的棋子,她的眼睛看着的是整片殇宁的河山;白鸥这样不起眼的棋子,她手里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如何会放在眼里。
既然查不到出身,就是没什么好出身。
下贱的种,即使蹦跶到天上去,也就不过是个正九品下的小小执戟,不值一提。
可眼下,李遇身边恐是有个出谋划策、决胜千里的神秘人,而这人的神秘感又同白鸥如出一辙,这才叫周哲翎再次想起了御前那个不起眼的执戟。
而此刻的白鸥被关在地底的密室,摆好姿势枕着双臂,躺在一堆烂茅草里,已经准备睡下了。
他的心大,天塌下来也是要睡一觉起来才有力气顶。
何况他已经打着哈哈跟周哲翎派来的人周旋了一天,这位看尽三朝的太皇太后可比他刚来时遇到的小皇帝难糊弄多了,他是真的有点累。
要不是这地底的密室实在是冷,他估计自己早睡着了。
想到这里,他皱着没有“啧”了一声,却突然听到门边有动静。
铁门门角有个小窗,像是递吃食的地方,现在被人塞进一团东西,然后又迅速地闭上。
白鸥拿起密室里唯一一盏昏暗的油灯上前,发现是一条小绒毯子。
那感情好啊!
没想到周哲翎还能有点人性,也许是怕冻死了自己明天没人陪她“唠嗑”?
白鸥把毯子抱回茅草堆边,还瞧见里面有个小油纸包,包着些精致的点心。
要搁在平时,这些甜腻的东西他是不碰的,可眼下饿了一整天,三下五除二便全都进了肚子。
胃里有了吃食,身上有了毯子,他已经慢慢暖和起来,重新躺回茅草堆里——
这回却睡不着了。
明儿还要跟周哲翎的人周旋,这是肯定的,但他也不怕。
这一天下来他已经摸清了对方的来意。
周哲翎若要料理了他,难度同那天料理了高献没有什么区别,不管是发落去什么穷乡僻壤,还是随便在永巷找口枯井沉了,都不是难事。
可周哲翎没有。
对方显然是想从他嘴里挖出点小皇帝的东西来。
这就好办了。
真的假的糊弄着,总之让周哲翎好像知道点,又好像知道得不完全,他的小命就安全。
真的让他睡不着的是方才的点心。
翠绿翠绿的青团是江南特有的点心,草汁和着糯米面做的皮子,包上细软香甜的豆沙馅,是江南的名小吃。
他不是江南人,此前没有吃过,但他知道,青团是这一带清明祭祖必备的点心。
宫里已经开始有这点心,算是提醒他清明快到了。
他又想起李遇那夜在竹林里焚着纸元宝时,大眼睛里滚落的那滴泪。
清明要到了,皇帝应该又要去皇陵祭祖了罢?
可是李遇却不能光明正大的奠一奠他的亲生母亲。
那小皇帝会不会又悄悄去竹林烧纸钱?
不是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吗?
到时候会下雨吗?
小皇帝会淋湿吗?
他若是被关在这里一时半会出不去……
小遇儿要再哭了该怎么办才好呢……
他被关在地底的密室,暗无天日,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天亮着还是黑了。
这会吃饱了,他盖着毯子躺着,可李遇晚上若是找不着他,会去哪里等呢?
会不会着凉?
能不能安寝?
……
于是一夜无眠。
这是白鸥来到这边以后,第二次失眠。
地底密室没有昼夜,他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是当密室里再来人时,他心中已有了决断——
无论如何,要赶紧出去。
他想在清明的时候守在小皇帝身边。
可他现在无法脱身,小皇帝可能已经在找他了,或者说——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几乎可以笃定,李遇一定会找他的。
若是他被关在这里,只怕小皇帝在皇宫掘地三尺也未必能发现,他得先从这出去,起码要先去延年殿正殿。
只有让人瞧见了自己,小皇帝才有蛛丝马迹可寻。
“白大人,想清楚……”
来的人还是昨日和他周旋的内侍,说话拿腔拿调的,白鸥连正眼都懒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