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前一直急着满世界找四苟,满脑子关于待城的疑问,似乎四苟是最有可能给他答案的人;而关于赵宏胤成迷的行踪和待城已经瘫痪的情报网,他也本能地觉得四苟都可以在最快的时间内处理妥当。
可是现在,看到病得就快要瞧不出人样的小个子,那些问题好像突然就都暂时忘了。
在李遇靠近前,他不曾想过自己这辈子还会和人产生一种长期的,亲密的,甚至会把对方的一切都看得比自己更重要的感情。
不止是这样,在他来到这里以前——
读书的时候,身边的人仅仅是老师和同学;户外运动俱乐部里的人,在他看来仅仅是同好;大学里的其他老师、同事,也仅仅就是同事而已。
他从来是个连朋友都没有的人。
在奔赴江南之前,在跨进待城战场之前,陈安、陈邦、四苟,待城驻军里的每一个人,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
直到这一刻,他发现自己最先问出口的话不再是之前最关心的问题,而是四苟的病。
原来,他也是会有朋友的。
当初在泰极殿前,他可以以一句“袍泽手足”咽得满朝文武哑口无言;现在才明白,那时大约真的是发乎于情。
这么多人里面,陈安、陈邦太过板正,和他根上不是一路人,倒是四苟最贫,脸皮也最厚,总是往他跟前凑。
而且是四苟见证了他和李遇那场不成体统的“婚礼”……
“那我现在不是——”四苟故作轻松地打趣道:“年纪大了嘛……”
白鸥觉得喉头发紧。
四苟明显在用自己的痞气逃避一些问题,以白鸥的敏锐不可能看不出来。
之前回江宁传信的人所有预防的工作做得极好,全都是四苟的授意,可见四苟对这个病的了解很深。
之后到底是遇上了怎样艰难的情况,才会让四苟“不慎”,或是不得不放弃谨慎,染上了疫病。
“你知道自己染了疫病,也知道我回来了。”白鸥沉默半晌才道:“为什么不来找我。”
“等、等病好了……自然就去了……”四苟有些结巴,他赶紧咳嗽两声遮掩过去,“这病它到底是要传人的啊……”
深怕自己遮掩的动作和敷衍的回答太过拙劣,他继续转移着话题,“将军,待城的事儿,您就没什么要问四苟的吗?”
“待城什么事儿,疫病的源头?”白鸥狐疑道:“你还真的全都查到了?”
“那肯定啊!”四苟又抬出他当日在客栈窗外和白鸥深夜对谈时骄傲的小语气,“四苟说过,这待城,就没有我查不出的事儿!”
当年一场疫病让四苟生活的村子几乎死绝,可即使那样的来势汹汹,也不过蔓延几个村落就销声匿迹。
因为在的两国分界线上,村落稀疏,各个村落里的人员也不算密集,这疫病再厉害也得是要靠人传,传着传着,一个村子都死光了也没传到下一个地方,也就这么断了。
当初四苟在待城附近发现这种疫病,居然和他当年经历过的那场瘟疫是同一种,他当时就怀疑这病是从待城传出来的。
因为战乱的关系,待城附近的村落早就逃得七零八落了,这病能这样大规模的传播,应该是来自一个人口密集的地方。
“你既然猜到疫病是待城里面传出去的——”白鸥咬着牙,“你还摸进待城做什么?”
“那……”四苟憨憨地笑了两声,“这牛我都吹出去了,待城怎么还能有我苟待不知道的事儿啊!这要传出去,以后苟将军还怎么做人?”
“我还等着娶媳妇呢!”
当时待城那样的景况,四苟其实也摸不进待城,但谁也没他脑子活泛。
待城靠近殇宁境内的一侧管控极严,可待城外城一侧面向的是北胤人自己的国境线……
于是四苟绕着待城走了一圈,终于从外城摸进了待城。
“我最后也没能摸进待城内城,不过还好我一开始就进的是外城,不然可能永远都查不到——”他继续解释道:“瘟疫就是从外城起的。”
在项弘带领下的待城外城一役,死了太多太多的人。
当时赵宏胤要忙着肃清待城,还要接手靖城和庸城;他是号称有七万大军,可小小一个待城哪里装得下那么多人。
“因为项兴言是开城投降,所以北胤骑兵和大部分主力,一开始就没有进城。”四苟声音听着没以前响亮了,条理却还是很清晰,“他们驻扎在城郊原来的待城驻军营地。”
“包括投诚的士兵,和后来被陈将军领着反抗又没逃掉的俘虏,都押在那边,正好有人看守。”
“你连这都查到了?”白鸥忍不住打断道。
他之前最关心的问题一直是北胤人驻扎的营地和现在的动向,没想到四苟连这都知道。
“那不是我查的。”即使白鸥看不见,四苟还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是在外面的兄弟打探到的。”
当时即使是待城外城也很难混入,混进去的只有四苟一个,他走前吩咐带来的人也别闲着,外面的事情能打听多少算多少。
后来待城疫病肆虐,所有平民都被赶到了外城,虽是严加看管不准他们进入待城,但是毕竟有传染的风险,赵宏胤投入的人手并不如原来多了。
也就是那时,四苟才有机会得到了城外传回的情报。
“不过就情报里的情况来分析——”似乎不需要白鸥提问,四苟也知道他最关心的问题,“根据营地规模和情况,我能确定北胤两万铁骑都驻扎在我们以前的营地,但其他北胤的主力应该不在——”
“或者说,至少不是全部都在。”
以前待城驻军营地是个什么样的规模和情况,白鸥再清楚不过;算上待城原驻军的降兵和后来的战俘,若是整个待城主力都在,那个营地的确是装不下的。
得到白鸥的肯定后,四苟继续说回疫病的起点。
“就因为人手不够,当时待城外城一役死了的两万多人,干脆就地扔在了外城,无人处理……”
当时正值夏末秋初,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血流漂杵,尸横片野……
这场疫病来得合情合理。
“赵宏胤发现苗头的时候才开始着人去清理那些尸体,就抬到城外直接烧了。”四苟深深地吸了两口气,“那可是两万多人啊……哪是几天功夫烧得完的。”
来做这事的北胤士兵也开始大规模的染病,他们是可以在待城内城自由行走的人,于是疫病开始疯狂蔓延。
所以后来才有了赵宏胤驱逐所有待城百姓至外城的事,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疫病的蔓延已经不受控制。
“不止百姓被驱逐至外城,就连北胤军中病死的尸体……也是被直接丢到外城来……”四苟摇了摇头,“那时的待城外城,就像是一个乱葬岗……”
不久后大伙开始慢慢发现,比起接触已经染上瘟疫的患者,靠近了那些死于瘟疫的尸体更容易被传上疫病。
可被驱逐至外城的平民里有大部分是没有染病的,为了让自己没有染病的亲人有机会活下去,一些染上了疫病却不严重的人开始自发地组织起来,搬运那些尸体去焚烧。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现在还可以有这么多活下来的人。
“我就是在那时候去查看过那些尸体,做了粗略的统计。”四苟认真道:“北胤人在战中死的不多,病死的却也不少。”
这便也可以解释,赵宏胤为什么会萌生了放弃待城的念头;为了保全战力,他开始调离北胤主力,各方管控减弱,也给了白鸥那一晚偷袭成功的机会。
史书中关于这一次退兵的相关记载少得可怜,白鸥突然想起赵宏胤离开前说过的一句话——
“史书向来只由胜利者撰写!”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但那种模糊的想法在这一刻已经显得并不那么重要了。
“你去看过尸体?”他敏锐地捕捉到四苟话里的关键信息,“还做了大致的统计?”
四苟之前能让回来报信的人都做好了防护措施,全面又周到;从刚才见到白鸥开始,他也一直掩着口鼻和白鸥保持距离,啰里啰嗦的人连话都变少了,一直到进了屋子隔着一层棉布帘子才开始叨叨。
他已经非常非常小心了。
“所以——”白鸥垂眸,过了良久才道:“你是在那时候染病的。”
他没有提问,说的几乎就是一个肯定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照例万更。
小遇儿的信就快揭晓了,重逢也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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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他离开了。
白鸥离开待城外城后,没有再回待城府衙,只是在城门边寻了一处已经无人居住的小屋,随便收拾收拾便住下了。
四苟说得对,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他亲眼去外城见过了瘟疫的凶残,不想卖一个万一。
身边的人,能遣走的都尽量遣走了,只留下白天和他一道和他进入过待城外城的那一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