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缓缓降临,待城城门上传出几声号角长鸣,这是北胤军队通知准备换防的信号。
作为曾经与北胤人正面交锋且大获全胜的人,这点情报白鸥自然清楚。
伴随着这声长号,数百人黑衣夜行,摸到了城墙根脚下。
待城在面对北胤方向的国境线一侧才有内城外城之分,白鸥带人从殇宁境内一侧摸过来,拦在他面前的就只有一道并不算高的城墙。
之前突破北胤在城外的一道道关卡,他们是一路杀过来的。
连四苟的情报网都递不出消息,他们几百人的队伍也绝不可能完成神不知鬼不觉得潜入,只能把沿途所有哨站的人都解决干净。
这样做干脆利落,不留后患,但也有一个缺点——
换防的时候就会暴露。
所以留给白鸥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掐好城门换防的时间,趁着这一段的防守虚弱,一举拿下城门。
而眼下的时间便是刚刚好。
听见号角声,他偏头看向身旁的陈邦,得到陈邦肯定的眼神后,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陈邦得令,蜷指吹响了口哨——
待城穷人家的孩子没有什么可玩的,好多男孩子小时候都会这一手,模仿沙百灵的啼叫。
陈邦这么长时间和这些人混在一起,已经学足了模样,他吹响的那两声模仿沙百灵的啼叫,正是事先约定好动手的暗号。
一排铁钩神不知鬼不觉地挂上了待城城门女墙的垛口。
城墙上看守的士兵穿着统一的北胤步兵铠甲,看制式是最低阶的小兵;他胸前抱着一杆长/枪,长/枪木柄一边的末端支着地面。
他点着脑袋,像是要睡着了。
北胤人控制待城的时间也不短了,即使治军再严,手下也难免有几个放松警惕的人出现懈怠——
这也是时间的力量,是白鸥漫长等待中的重要一环。
他手中可以利用的资源太少了,任何一点优势都不能轻易放弃。
那名昏昏欲睡的小兵也被这声长鸣唤醒,他听见身后似乎有点窸窣的动静,将要转头时却被一只大手掩住了口鼻。
脖颈也被一个恐怖的力量勒住,窒息与恐惧甚至还来不及席卷全身,一股凉意就率先贯穿了他的喉头。
冰凉的锋刃悄无声息地抹过他的脖子,短暂刺骨的寒意之后,他胸前一片滚烫——
那是新鲜流动的血液从伤口喷涌而出。
窒息与恐惧的感觉很快便随着血液和温度离开了他的身体。
这个过程看似漫长,但其实不过发生在一瞬之间,而一条年轻生命的逝去也在这一个瞬间中悄无声息。
也许这就是战争的真相。
在不同的立场,对于战争的对错或许会得出不同的结论,但只有一个答案对谁都不会更改——
生死而已。
陈邦是第一个登上墙头的人,他刚处理完垛口边看守的小兵,就立刻听到身后传来“噗嗤”一声闷响。
但凡熟悉战场,历过生死的人都能在一瞬间反应过来,这是利刃刺进血肉之躯时,鲜血喷溅的声音。
他立刻警觉地回头,但见身后一名北胤士兵已经与他近在咫尺,手中的长刀高高举起,却没有落下。
那柄长刀不止没有落下,握刀的手还当着陈邦的面就这么泄了力,从那名北胤士兵的手里落下。
金属的长刀就要落下青石的地面,清脆的撞击声可能会引来更多的北胤士兵。
而陈邦身后,鸥带来的待城驻军里大部分白还没有来得及攀上城头;若是不能在极短地时间内悄无声息的抹煞发现的北胤人,一旦有信号传出,今晚的偷袭很可能就会功亏一篑。
陈邦本能地躬身要去接住那柄长刀,这才想起他身前还架着之前那具正在逐渐失温的尸体。
长刀落地的时间只须臾一瞬,他还来不急对眼前的形式作出十分准确判断和选择,却突然看到之前举着长刀的那名北胤士兵身后跨出一截军靴。
军靴的主人用脚一挡,让长刀不声不响地平稳落地。
陈邦长舒一口气,看见那具也变成尸体的北胤士兵缓缓地倒下,背后扎着那把眼熟的匕首。
白鸥的脸从尸体后露出来,眼神沉毅果敢,他轻轻地放倒尸体。
陈邦瞬间羞愧难当,白鸥却并未多言,他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后背,示意陈邦注意身后,然后就躬身从尸体的背部拔出了那把匕首。
他握着匕首习惯性的在袖口上蹭了两下,抹掉血迹后熟悉地插回靴筒边。
就在他起身的一瞬间却看到陈邦手中的长剑擦着他的头顶向他的身后大力掷出。
他回身,看见不远处有人发现了他们的动静,正要跑向烽火台的方向,却被陈邦精准地钉死在城墙上。
上次待城一役白鸥做足了准备功夫,胜券在握,他并没有真正的投入战场中,只是在战争的尾声单人匹马追出城去。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地站在这场战争的旋涡里,感受到了袍泽手足的意义。
不管多么机警敏锐、身手不凡的人,也都还是凡人一个,永远会有一个瞬间不查身后的危险。
而他的背后,是待城的驻军和遥望相思的小皇帝——
他不可以输。
越来越多的待城精锐越过女墙,他们轻步躬身,像潮水一般散开,席卷过整个待城城墙的墙头。
很快,待城城头的守军已经被“偷天换日”。
他们来前都只穿了一声轻便的玄色束身劲装,眼下扒了北胤人的铠甲就能套上,尸体被就地藏匿起来,刚刚完成换防的城墙上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发现这一场剧变。
方才挂上墙垛的那一排铁钩重新换了方向,麻绳抛向待城里侧,除了换好北胤军服留守待城的一拨人,剩下的有序滑下墙头。
所有人都离开后,那排铁钩又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收了起来。
进入待城内城后,所有人员就地分散,如尘埃一般散落进待城的街道巷陌,从头到尾比风更轻,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但不管风吹得怎么散,都又不知不觉间流向同一个方向。
待城虽然是西北三城中最为富庶繁华的一个,但边陲小镇到底不比都城江宁,或是江南粮仓的临安和吴郡。
这里没有什么大面积宏伟的建筑物,要容纳赵宏胤和身边一众亲卫、将领,有可能还要容纳人数众多的投诚官员帮忙办事,首选几乎也是唯一可选的地点,只能是待城府衙。
这是白鸥在制定战略部署时的猜测判断,陈家哥俩也很同意;事实上,摸进待城后,满城皆暗,也只有那一处亮着火光。
待城驻军数百人虽然分散,但白鸥丝毫不担心等会他们不能在约定的时间和地点汇合。
这群人对待城的熟悉,到了恨不能数得出每条街道栽了多少棵树,每棵树入秋会落下多少片叶子的程度。
一切都在计划之内,待城安静得犹如一座空城,白鸥也不意外。
能把一座城池把控得这么死,赵宏胤一定是用了高压严控的手腕,那么深夜宵禁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他们入城后行事可以如此顺利,多少还是托了这宵禁的“福”。
玄色劲装的原待城驻军精锐数百人也不知道兵分几路,互为掩护,没入这如水沉寂的夜色中,悄悄朝着待城府衙靠拢。
白鸥带着的小队第一波摸到府衙门口,他们各自藏匿在墙头树梢;白鸥藏身在一颗粗壮的树干后,等着各小队到位后的暗号,静静看着府衙正门的方向。
他仿佛还能看到当初小皇帝跳下马车,越过自己,头也不回地跑近了那扇门里,连背影都委屈又倔强。
现在想来,就跟发生在昨天一样。
若是有人能看见他大敌当前,生死一线,还能躲在树后抄着手,勾起唇角偷笑,大概会赞一句一品柱国大将军当真胆识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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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内主厢房的大堂,灯火通明。
赵宏胤阖眸静坐,手边的茶盏已经凉透了,身边站着一个青衣男子。
能进主帅卧房的必然是极亲近的内臣,只是战地之前,这男子却是一般文臣打扮。
“事情都准备得怎么样了?”赵宏胤没有睁眼,声音也低沉,面色如常,只是被手指无序敲击桌面的动作出卖了内心的焦虑。
“只差最后一批粮食,还有最紧要的药草还堆在后院,若是要搬,这几日便也就能搬完了。”青衣男子本来有条不紊地答话说到这里却突然卡住了,“只是……”
“邹晋。”赵宏胤闻言微微睁开点眼缝,“你从来不是个会藏着掖着的人。”
“是。”那位名唤邹晋的男子正色行礼道:“退兵一事,臣请陛下三思。”
“再等下去——”赵宏胤方才无序点着桌面的手指缓缓合拢握拳,“难道要朕七万大军为这区区待城陪葬吗?”
“回陛下,臣本非医家出身,但近日已将手边能寻到的医书古籍遍阅,有一大胆推论——”邹晋起身抱拳,“古来凡大面积瘟疫爆发,少有人力可控,但都为天意所灭。”
赵宏胤眯起眼睛,“何解?”
“瘟疫多爆发于春夏,而止于秋冬。”邹晋回头看向窗外落雪,“陛下您看,雪落得这样大,或许是天助我北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