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沈砚想来想去实在没有想到什么理由能让他们用到血祭那么极端的手段。毕竟与那些宁愿背负罪孽也要享受血食的野邪神不同,如八岐大蛇这样强大的邪神其实也是忌讳血祭的,因为血祭与旁的祭祀不同,那是纠缠着怨与孽的祭品,一旦他接受了就必须给予相应的回报。
而这份回报显然需要对得起那些血祭的代价——那可不是容易支付的代价。
二人沉默间不知不觉已然回到了安倍邸中。日间的安倍邸明显比夜间安静了许多,再加上安倍晴明不在府上,倒也显露出三分往日的荒芜寂寥来。
然而,就在院门合拢结界闭合的一瞬间,八岐大蛇吐出的真相却是令沈砚完全顾不上伤感:“是复生与永生哦~天羽羽斩殿,你还是低估了人类的贪婪与狂妄呢~”
第117章 魑魅魍魉 二十一
“复生……与永生?”沈砚低声重复道, 随即不由轻笑出声:“确实是足够贪婪与狂妄呢。”
死而复生与永生不死,这或许是人类永远不会放弃追求的两个词汇。
纵观人类社会诞生至今,对这两件事情的追寻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古有求仙问道, 今有医药科学, 而那些或伟大或荒谬的事迹, 究其根本都不过是源自人类对生的渴望而已。
八岐大蛇没有想到沈砚竟然会是这个反应, 毕竟,以沈砚一直所体现出来的水平极高的道德标准,对方的这种诉求显然应该已经足够激怒于他了才对。
或许是八岐大蛇从来不需要掩饰自己的情绪的缘故, 祂的表情意外得好懂, 沈砚看到也不由轻笑:“怎么, 你认为我会生气?”
八岐大蛇并不在意沈砚看透了他的想法, 爽快地承认了下来:“是, 吾很意外。”
沈砚略微敛目, 唇角勾起了一抹凉薄的笑容:“你认为我是什么人?我为什么要生气?”
“你对人类十分在意, 在意到……吾甚至怀疑你是人类。”八岐大蛇的回答令沈砚不得不感叹于他的敏感。
但沈砚自然不可能自爆马甲。他只笑道:“我承认, 我确实偏爱人类。但这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沈砚抬眼望向八岐大蛇,望进那双沉凝的紫色眼眸中:“我从来不吝于最大的恶意揣测人类的劣性根呢。”
八岐大蛇也不由一时哑然:“……那你又为何那么偏爱他们?”
“因为淤泥中的钻石才更加耀眼啊。”沈砚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随即他又补充道:“当然, 我没有兴趣在一片泥沼中找那一粒钻石, 我不生气只是单纯地因为这件事并不值得生气而已。我厌恶轻视生命的人, 但对贪婪的人顶多就是不喜欢而已。”
这是仇视与无视的区别, 八岐大蛇立刻意识到了自己与沈砚在认知上的某些差异:“为什么?”八岐大蛇觉得沈砚绝对是祂见过最难懂的人类, 没有之一。因为他这些年观察出来的人类惯常的行为模式在他身上似乎完全不适用,可是……明明他平时看上去与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啊。
八岐大蛇觉得祂似乎遇到了祂蛇生中前所未有的难题——沈砚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如果说祂对沈砚最初的侧目,源于多年前那刺入体内的冰冷的剑锋的触感, 那么在祂的目光第一次触及这位源自十拳剑的付丧神后,祂便已然忘记了自己的初衷。他的存在本身就已然吸引了祂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但祂知道,那是祂一直以来追寻的那份缺失感的答案。
与此世的恶念相伴而生的祂原认为观看人类与神明上演的冗长的滑稽剧将是祂漫长的生命中唯一的乐趣,直至,沈砚的出现。从毫无理由的触动,再到越来越深的兴趣,八岐大蛇觉得,或许这个世界也不是那么的无趣?
沈砚并没有察觉到八岐大蛇的走神,毕竟那双紫色的眼睛每次出现其中都氤氲着层层迷雾,虽然不似深渊诱人堕落,但是一旦妄想去探究其后的真实,就必然会让人迷失其中。沈砚并没有探究邪神的心理变化的想法,他只是遵从自己的心意,有问必答:“因为那并不可耻,那只是本能而已。”
似乎察觉到八岐大蛇的不解,沈砚解释道:“求生是本能,无论对其有着怎样的执念都并不可耻,因为,生命存在的本身就是因为这份求生的意志而续存啊。每一次奋斗、每一次进食、乃至每一次呼吸,说到底都是身体在述说着同一个诉求——不想死。”
“不仅仅是人类,狼群捕猎,兔子打洞,万物繁衍,这些所谓的本能说到底都不过是为了生的延续罢了。如果说这一切的意义与理由,说到底也不过是贪恋着生而已。”
“当然,这其中人类尤为贪得无厌而已。”
八岐大蛇突然有些理解沈砚的想法了,他并不厌恶对方对生的诉求,他只是厌恶他为了自己的不切实际的对生的幻望,去伤害其他的生命而已。因为,无论是谁的生命都是无比珍贵的,非必要、非“正义”的杀戮是他所不赞同的。
但是,“正义”又是什么呢?
八岐大蛇突然嗤笑一声,失去了原本的兴致:“说到底不过是为残忍的自私套上一层自欺欺人的外衣罢了。天羽羽斩,你也是一样呢。”
沈砚抬眼望去,眼中却并没有祂所预想的慌乱:“谁又不是呢?”
八岐大蛇原本挂在嘴边的讥笑,突然一滞。
“所有的‘正义’与‘非正义’说到底不过是相对于某个人或某些人的定义罢了。生存于世,活着的每一秒都是在掠夺他人的资源创造属于自己的价值,八岐,人活于世,总是有立场的。正如你,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沈砚的话仿佛敲击在祂心头的鼓点,是啊,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
八岐大蛇默然片刻,却是突然笑了起来,而且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停不下来,甚至笑得沈砚担心他会不会突然笑得一口气上不来笑死过去。不过,好在那只是错觉而已,祂很快停下了笑声,这是面上的笑意却是停留其上经久不退:“你说得对,我们都一样。不过是为了生存自私自利的可怜虫罢了。”
沈砚哑然:“可怜?八岐大人,你对你自己的存在到底有什么误解?如果你都是可怜虫的话,那么这些艰难求存的人类又算是什么啊?”
“或许如你所说,挣扎在污浊的此世人们是可怜的,但是每一个努力活着的人,每一个还挣扎着拥抱这污浊的世界的人,他们都是自己的勇士。这就是他们活着的价值与意义啊。”
活着本身就是一种价值吗?八岐大蛇不由恍惚了一秒,这就是你那么敬畏与尊重生命的原因吗?祂并不能理解沈砚所说的那些感情,但祂也确实被沈砚话语中所蕴含的力量所震慑——“……如果你那么说的话,那么就证明给我看,人类究竟哪里有让你为他们费心谋划的价值吧。”
沈砚闻言不由失笑:“什么嘛,你分明就根本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嘛。”
沈砚随口抱怨了一句,便也不再纠结此事,无论怎么说事情还是向着对他有利的方向发展的那就足够了。
不过话说回来,沈砚引着八岐大蛇坐在回廊下,随手指了一只纸式去泡茶,随即问道:“会不惜用血祭祈求你的恩惠的人,他的故事应该没有你所说的那么简单吧?”
八岐大蛇从善如流的入座,闻言却是不由挑眉:“我认为你猜得到。”
“猜测终究只是猜测,你作为当事人一定更加了解事情的真相吧?”沈砚轻笑着接过纸式递上的茶杯,颔首致谢。
八岐大蛇同样接过茶杯,略微颔首,随即垂下眼眸,回忆道:“如果这是你的希望的话,那么这是一个非常无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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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伊周,摄政关白藤原道隆与正三位高内侍高阶贵子之子,他可以说从出生起便是含着金汤匙的。
藤原伊周十一岁元服,同日叙从五位下,其后在其父的保驾护航之下一路晋升,年仅二十岁便已然位及内大臣之职,可谓是风光无限。他的家世、出身以及父亲的宠爱,使他仅仅二十岁岁便已然走完了许多人一辈子都走不完的权势之路,但,少年风光却并没有为他搭建出一条直通巅峰的康庄大道。
或许是年少得意的通病,理想主义、严苛、骄纵,这些特质在藤原伊周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甚至于后来其父病重后,连他的姑母东三条院都对他颇有怨言,最后更是选择了支持藤原道长,联手将他排挤出了京都。
官场失忆对藤原伊周而言原也算不得什么坏事,毕竟他年纪尚轻,大可趁这个时间沉淀自己,然后东山再起,毕竟不管怎么说他也是藤原氏的人。然而或许是自小习惯了顺风顺水,被发配的恐惧已然充斥了他的内心,令他忘记了思考,在被道长等政敌攻讦的情况下他多次私潜回京,多次被发配出京,可谓是颜面尽失。
然而他的挣扎并未带来他想要的结果,甚至,直到他回过神来,他的母亲已然在他失意的这段时间病死京都。这对藤原伊周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父母皆亡,就连几位妹妹都受到了他的牵连,其中尤以身为皇后的同母胞妹定子受到的影响最大——藤原道长甚至趁虚而入将藤原彰子抬作了中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