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坚称两件衣服都是上等呢绒,那便用最直接的灼烧法来辨明。”说着,夏谨亭准备上手。
“不可!不可啊!”程擎高喊出声,“我的西服价格可不便宜啊。”
“放心,烧坏了我赔。”夏谨亭铁了心要烧衣服,程擎终于在这威逼之中败下阵来。
他苦瓜着脸承认:“这……的确不是上等呢绒,里头掺了东西。可我这……也是没办法啊,新来的一批货都这样,是他们面料商的问题。”
“这批货总共制了多少件西服?”夏谨亭眉头紧皱。
“半月前投入使用的。”程擎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夏谨亭。
半个月的时间,已有许多客人拿到了新西服。
夏谨亭当机立断:“马上,将半月间售出的上等呢绒西服全数召回。”
这话让大伙面面相觑,程擎小心翼翼地问:“夏总监,不必如此较真吧,客人又不懂行,他们图的,不过是亦铭坊的名气,何必劳师动众呢。”
“亦铭坊的名气?!”夏谨亭出离愤怒,“你以为亦铭坊的名气是怎么积攒起来的?!料子掺假失了口碑,还有什么名气信誉可言?!”
见大伙都闷着头不说话,夏谨亭点头道:“你们不相信是吧,好,我就让你们看看,你们口中的门外汉,到底懂不懂行。”
夏谨亭径直走出店门,在大马路上随意截住一个上班族,递上两件西服。
上班族轻而易举地分辨出,两件西服的用料不同,程擎的西服用料更加优良。
同理,夏谨亭又问了老者、青年学生、就连那黄包车师傅,都能区别两件西服的用料。
“这就是你们说的,不懂行?!”夏谨亭立于亦铭坊门前,抬手将那劣质西服扔进火盆。
伙计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站在店门前,不敢言语。
忽然间,夏谨亭的衣摆被人拽了拽。
他垂眸一瞧,是个穿花布衫的卖花女童。
“先生,这个给你。”女童将一束花塞他手里。
“谢谢。”夏谨亭缓了脸色,想了想,从兜里摸出银钱递给女童。
女童却摇头道:“这花是那边的先生送给你的,他让你别气坏了身子。”
夏谨亭诧异地抬头,瞧见不远处,顾阙正含着笑走来。
“你怎么来了?”看到顾阙的一瞬间,夏谨亭的心头火熄了。
“得空过来瞧瞧,一来就见你生气。”顾阙打量着臊眉耷眼的伙计,“怎么回事?”
夏谨亭将事件的原委说了,顾阙绷着脸,并未发话。
程擎急道:“三爷,这西服召回了,损失的可是实打实的银子啊,更何况如此大张旗鼓,坏的可是亦铭坊的名声。”
“还有谁是这么想的?”顾阙面无表情道。
一众伙计中,与程擎抱着相同想法的不在少数,好些人觉得夏谨亭小题大做,明明是可以遮掩过去的事,如此不依不饶反倒落人口实。
陆续有伙计站出来,顾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瞧着。
等到所有人都分派别站好,顾阙才逐一瞧过去。
采购部除了阿城以外,所有人都站到了程擎一边。
顾阙心下了然,开口冲夏谨亭道:“此番事情,你做得不妥。”
程擎一听,喜形于色。
夏谨亭讶异地看着顾阙,疑心自己听错了。
在夏谨亭心目中,顾阙绝不是个为了蝇头小利罔顾大局的人,更不会拿亦铭坊的信誉和招牌开玩笑。
可如今,顾阙却说他做得不妥。
看着顾阙不苟言笑的神色,夏谨亭握紧了拳头。
“只烧一件衣服怎么够,店里还有多少用新货制的西服,一并拿来烧了。”顾阙开口,直接惊呆众人。
“你啊。”顾阙拍了拍夏谨亭的肩,“还是太心软。”
夏谨亭紧握的拳头松开了,心头的郁气亦烟消云散。
程擎两股战战地看着顾阙与夏谨亭,心下大骇:凶成这样还心软?狠起来该是什么样啊?!
很快,程擎就见识到了顾阙的雷霆手段,一件件成衣全数被投进火盆之中,升腾而起的黑烟吸引了过路行人驻足。
顾阙开诚布公地宣布将“问题西服”全数召回,退回质衣费用的同时,为所有遭受损失的客人免费制衣。
一件本该遮遮掩掩的丑闻,反倒变作了作风严谨的美谈。
亦铭坊用料绝不掺假的名声自此传扬开去,也因过人的信誉,招揽了更多的客人。
这是后话,眼下衣服也烧了,赔偿也定了,该到了算总账的时候。
顾阙指着方才随程擎站队的伙计说:“你们,这季度的考核全部扣分。”
“这……”季度考核与奖金挂钩,变相被扣钱的伙计低声议论着。
“怎么?不服气?”顾阙抚掌道,“你们瞒得了今日,明日呢?后日呢?他日东窗事发,亦铭坊的名声彻底完了。”
“尤其是你,程擎,你身为总监,带头隐瞒,目光短浅……”
顾阙话未说完,程擎就嚷嚷起来:“冤枉啊,三爷,我也是被那杀千刀的面料店骗了啊。”
夏谨亭冷声道:“你负责采购,鉴别面料的品质本就是你的分内事,如今工作出了岔子,你还有脸喊冤。”
程擎眼珠子一转,高声道:“夏总监,你这话说的,你也是总监,知道总监的工作有多忙,哪有功夫事事兼顾啊,进货这种事,我都是交给下面的人去做的。”
程擎抬手指向阿城:“就是他,这批货是阿城负责进的,大伙都可以作证。”
“阿城,怎么回事?”夏谨亭看着身着工作服的青年,“货是你进的?”
“是我进的。”阿城承认了。
程擎指着阿城,痛心疾首地数落:“跟你说过多少回,进货要眼利心细,你倒好,进了此等货,连累了全店,我这采购部,是断断留你不得了。”
“阿城,你还有何话说?”夏谨亭话音刚落,就被程擎截了胡。
程擎:“进货单在这儿,签名处明明白白地写着阿城的名字,夏总监,是你提议实行工单制度,责任落实到人的,可不能徇私啊。”
夏谨亭:“是我提的,阿城,你若事出有因,就赶紧说出来,否则,按规矩你会被辞退。”
阿城低着头,沉默良久,忽然暴怒地指着程擎:“他娘的,大不了一起死,是他,是他昧了黑心钱,他每回申报采购费,都会按上等呢绒的价格申报,等货款到手,就让我们去面料商处拿货。但他和面料商谈妥的货,并不是上等呢绒,而是掺了东西的混纺呢绒。这样,他就可以从中赚取差价。”
“你胡说!”程擎急了,“阿城,我自问平日里待你不薄,你竟污蔑我!”
“我人笨,被人坑过许多回,不过笨人也有笨人的方法,这是我记录下的,程擎吩咐我的话,还有他昧下的货款数。”阿程从怀中掏出一枚小本。
他的字写得歪七扭八,还是新近跟彭秀华学的。
顾阙逐字逐句看完,冰冷地注视着程擎。
直到此刻,程擎还在争辩:“他……他一早就想好要拖我下水,这不过是他胡乱写的玩意儿,算什么证据!”
“想要证明这份记录的真伪,很简单。”顾阙说,“阿城,你照常去面料商处进货,只是这回,你报程擎的名字,就说程擎嫌回扣少了,要再压价,看对方怎么说。”
程擎闻言,脸色刷的白了。
“程总监,你的上等呢绒西服还在我手里呢,这西服料子极好,价格高昂,你如何负担得起?还有这口袋里的丝帕,绝品丝绸啊,你可真是富裕。”夏谨亭补了一刀。
程擎被顾阙与夏谨亭一唱一和的说辞吓得冷汗涔涔,险些站立不住。
第四十九章
阿城照着夏谨亭所言, 不动声色地找到面料商。
面料商拿出一早准备好的货, 交易之际,阿城突然反水:“价高了, 程总监要再压一成。”
原本满脸堆笑的面料商霎时间黑了脸, 反呛道:“程擎也太黑了,再压价,我们赚个屁的钱。”
阿城态度强硬:“总监说了,你们要是不肯,就把你们以次充好的事儿捅出去,这事儿要是被顾三爷知道了,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面料商闻言也恼了:“啧, 以次充好这主意是他程擎自己提的, 威胁谁呢, 大不了一起死。”
话说到这份上, 事情的真相已水落石出。
程擎自然逃不脱被辞退的命运,而阿城虽是从犯, 却因举报有功,得以保住了工作。
采购部经历了从上到下的大整顿,当程擎卷着铺盖离开时,已是一番新气象。
程擎形容狼狈,一路踉跄着上了电车,站在修特集团门前时,险些被当作流浪汉。
门前的伙计伸手拦住他的去路:“店里有规定,衣衫褴褛者不得入内。”
程擎双目赤红, 朝伙计狠狠地啐了一口:“老子帮你们老板办事,你算什么东西,敢拦我!”
说着,他不知哪来的劲儿,像只野兽般冲破了伙计的阻挡,一路杀上顶层的办公室。
深棕色的办公室门紧阖着,门前有专人值守。
“先生,你没有预约,不能进去!”保安像座小山似的挡住程擎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