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谨亭手下一顿,笑了。
他放下银制的餐具,用温热的餐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道:“哦?我记得,蒋记可是做华服生意的,蒋少这话,过谦了。”
第四章
蒋宽一怔,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蒋记是老字号的绸缎庄,在华服制衣界享有盛名,如今蒋宽作为蒋记的少东,如此奚落华服无异于自打脸面。
眼见着挑衣服的刺儿行不通,蒋宽又盯上了夏谨亭新买的西洋帽。
“这帽子也太难看了,黑漆漆的,也就你会戴。”
时下的洋帽色泽、款式众多,夏谨亭挑的这一枚黑色圆顶礼帽,是永不过时的经典之一。
对蒋宽势要找茬的行径,夏谨亭一阵哑然。
他眉间轻蹙,欲言又止。
蒋宽见他这般为难,以为总算抓到他的痛脚,数落起那帽子来更加不留情面。
好好的一顶圆礼帽,被贬损得一文不值。
夏谨亭敛了笑意,手指拨弄着帽檐,低声嘀咕:“可这帽子,我是在蒋记买的。”
他声音虽轻,蒋宽听着却有如静夜里的一声惊雷。
“什么?!”蒋宽如遭雷击,质问道,“你不早说?”
这一句声儿大了些,在安静的西餐厅里格外清晰,四周探究的视线投来,一时间,蒋宽面上挂不住了,也不知道方才的话被听去了多少。
与蒋宽的着急上火不同,夏谨亭深谙以静制动的精髓。
他慢悠悠地搅动着小银匙,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明白了,蒋少是横竖看我今天这一身不顺眼。”言语间颇有些意兴阑珊。
蒋宽本就是故意找茬,现如今夏谨亭把他那点心思全都摊开来说,他反倒不知该如何接话。
两人各怀心思,沉默地对坐着。
唇舌闲下来,眼珠子就难免活泛些,夏谨亭的目光无可避免地撞上蒋宽衬衫上的褶皱。
对于夏谨亭这般注重细节的人来说,有那么大片瑕疵在眼前晃悠,让他浑身难受。
他没忍住,突兀地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蒋宽语气生硬道。
“我笑这西服虽好,却也挑人。”夏谨亭的目光流连于蒋宽的肩胛处,“蒋少这一身,西服是顶好的,就是有些大了。”
尤其是,跟那人比起来。
不知怎的,夏谨亭又想到了那穿海军蓝西服的男子。
那人是天生的衣架子,挺括的西服之下包裹着优美的身材,不像蒋宽,宽大的西服松松垮垮地缀在身上,不甚合体。
蒋宽自视甚高,还是头一回有人堂而皇之质疑他的品味,这让他出离愤怒。
他将叉子用力砸在餐盘里,大声吼道:“你懂什么?!”
这下动静颇大,餐厅里的食客都循声望了过来,低声议论着。
蒋宽涨红着脸,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在众人的注视下大步离开。
他走得太快太急,冷不丁撞上一个人,半边身子都麻了。
“谁这么不长眼……”蒋宽憋了一肚子火没处撒,整个人就像点着了的炮仗,逮谁炸谁。
可火才撒了一半,他就顿住了。
眼前的男人刚从座位上起身,只是站在那儿,便如松似柏,气场甚强。尤其是一双深邃冷冽的眼眸,看得蒋宽后背发凉。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戒备地看向男人腰间。
男人穿着海军蓝西服,看起来一派儒雅绅士。
可蒋宽知道,男人随身带着枪,就藏在腰间,硬邦邦的一团,硌得人生疼。
趾高气扬的蒋家少爷,在枪杆子面前怂了。他收敛了脾气,低垂着头,再不敢多说什么,匆促离去。
“唉,点了那么多,自个儿倒先走了,我身上的钱怕是不够结账。”一声叹息落入顾阙耳中。
顾阙朝身后的卡座望去,只瞧见一杆挺直的腰背和一截藏在长衫衣领里的雪白颈脖。
只略略看一眼,顾阙便猜到了大概。
这饭吃了一半,点菜的人跑了,剩下的那个囊中羞涩,还不知道这满桌的菜肴要怎么收场。
正想着,侍者匆匆而来,恭谨道:“顾先生,老夫人到了。”
顾阙点点头,往店门外走去。
门外停着一辆通体全黑的轿车,满头银发的姜老夫人从车上下来。
她虽上了年纪,穿着打扮却十分考究,一身素雅的高领烂花绡旗袍,搭配兰花纹样披肩,高贵中透着庄重。
侍者刚想上前搀扶,却见老夫人摇了摇头。
她拄着拐杖,腰背仍挺得笔直,保持着年轻时练就的良好仪态,唯有在瞧见亲外孙时,唇角泛起一抹和蔼的笑。
“外祖母安好。”顾阙主动上前问安,“您既想吃青团,让我捎回去便是,何必劳烦您亲自跑一趟。”姜老夫人笑道:“不妨事儿,今儿个天气好,我正好出来逛逛,省得整日闷在屋里。”
餐厅经理是个精明的,亲自捧了一碟子艾香青团,递到老夫人跟前。
“老夫人,这是新出锅的青团,您尝尝,是不是这个味儿?”
青绿色的团子被油纸包裹着,表面冒着诱人的油光,看得人食指大动。
姜老夫人小尝了一口,眼神倏地一亮,惊喜道:“就是这个味儿,我有好些年没吃到了,可是店里新来了奉城的厨子?”
经理笑着摇头:“那倒不是,掌勺师傅也是经二号卡座的先生提醒,才想起这正宗的奉城青团,要在芝麻白糖馅儿里掺些水晶猪油。”
顾阙闻言,朝二号卡座看去。
是他?!
顾阙记得那仪态端方的背影和那截子莹白的颈脖。
见夏谨亭还坐在位置上,想到他方才担忧银钱的模样,顾阙皱了皱眉。
正如顾阙所想的那样,夏谨亭的确遇到了难题。
夏家如今每况愈下,原主手里本就没几个现钱,今日夏家继母也不过是看在相亲的份上,给了些零碎的银钱。
来时的路上,夏谨亭买了帽子,手头的银钱所剩无几。
若是正常吃喝,与蒋宽各付各的倒还好,可蒋宽为了出风头,一气点了那么多吃食,现如今还扔下夏谨亭跑了。
夏谨亭身上的银钱便不够了。
他方才大略数了数,差的数儿还不小,眼下唯有抵押赊账这一条路。
可他全身上下,除了一顶圆礼帽,也无甚值钱的东西。
夏谨亭轻叹一声,打定主意豁出脸去求求经理。
他一手攥紧,面上漾起一抹笑,步履从容地朝前台走去。
经理刚得了姜老夫人的夸奖,心情正美着,冲谁都是一副笑脸,对着夏谨亭尤甚。
夏谨亭面露疑惑,许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餐厅经理分外热情。
他犹豫片刻,开口道:“结账吧。”
经理冲他笑得愈发灿烂,手下拨弄着算盘,乐道:“顾先生已经替您付过账了。”
“付过账了?!哪位顾先生?”夏谨亭着实吃惊。且不说他初来乍到,还没来的及结交什么朋友,就说原主,也不认识什么顾先生。
这好端端的,打哪儿冒出一位顾先生?
这西餐厅的消费水平不低,蒋宽又如此大手大脚,那一桌菜肴并不便宜。
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怎么会帮他付账?
夏谨亭心下惊疑,经理却一脸了然地冲店外指了指:“喏,就是那位顾先生,他刚走,这会儿兴许还能瞧见。”
夏谨亭快步追了出去,通体黑亮的轿车刚刚发动,那个身着海军蓝西服的男人,正坐在副驾上。
是他?!
夏谨亭的心咚咚跳着,暗自记下了,原来,他姓顾。
第五章
在短暂的惊诧后,夏谨亭从经理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全貌。
起因竟是一枚青团,想来这位顾先生是至孝之人。
思及“孝道”二字,倚坐在黄包车上的夏谨亭有些头疼。
据他所知,原主是一颗“爹不疼、娘不爱”的可怜小白菜,亲爹嗜赌如命、败光家财,亲娘早逝,家中一应事务被继母把持着。
正因他在家中处境尴尬,才有了被卖给蒋家当便宜男妻的凄惨遭遇。
现如今他气走了蒋宽,消息定然会传到夏家,只怕家中还有一场疾风骤雨等着他。
黄包车在一处老宅前停下,夏谨亭打量着眼前的宅子,终于把夏家与书中所写的“破落户”对上号。
这宅子面积并不小,却处处透着破败相,斑驳生锈的铁门,塌了未修的院墙,还有那院中满地无人清扫的落叶。
夏谨亭拉着铁门上的把手,门没锁,一推便开了。
门房早已空置许久,家中出不起工钱,便把请来的佣人都遣散了,只留了伺候主人家的贴身佣人。
原主这棵凄凉的小白菜是没有佣人伺候的,平日里洗衣打扫都得靠自己,夏天里倒还好些,到了冬天双手被冻得通红,长了冻疮也只能生生受着。
太阳还未下山,老宅的采光却不好,内里昏暗的很,透着一股子腐朽的气味。
夏谨亭走进正厅,瞧见八仙椅上坐了个年轻妇人,身着花叶纹高领长袍,估摸着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正拿小锉刀有一下没一下地挫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