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宋意并不理他,只是轻描淡写的瞟了他一眼,似在警告他不要捣乱,接着微微勾起薄唇,语气中暗含一丝嘲讽:“既是如此,我这便遣人将尚书大人请来,好好问一问他,他的儿子为何欺负我的学生。”
周衡当场傻眼了。
周小姐一下子从花痴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尖声道:“宋太傅,你这未免太过分了吧。”
不过几句口角一点争执,他就闹着要请家长,是不是玩不起。
宋意面无表情,更是不睬,只对楼堂里的伙计说了一声:“去。”
楼堂伙计急忙出了绣楼,往周府跑腿去了。
周衡想起自家父亲那严厉秉性,牙齿打颤,咬牙切齿恨恨瞪向燕挽。
宋意出现的时机这般好,他甚至怀疑两人是串通好了的。
燕挽如何不知道他的想法,故意弯唇一笑,顿时将周衡气个半死。
周尚书听说宋意有请受宠若惊,跟着伙计匆匆忙忙的来了,到了鸳鸯楼里一看,原是自己儿子闯了祸,二话不说抄起家伙往周衡身上砸,哪儿还用得着宋意开口。
周衡在楼堂里一派鸡飞狗跳,抱头鼠窜,周小姐则在旁边急得跳脚:“大伯,你别打了,堂兄他已经知道错了……”
闹剧潦草散场,众女客的目光总算从宋意身上分离了些。
宋意将燕挽领到了外面,立于红线缠绕的榕树下,雪衣银带,愈显出众。
路人纷纷窥视,燕挽由衷感激:“多谢老师。”
宋意只手负在身后:“你来这里做什么?”
燕挽答:“买些丝线,我想给云生绣个香囊。”
宋意蹙眉凝了一会儿,沉吟道:“你要什么颜色,我府上有宫中锦缎和彩线,你想要可以拿一些去。”
燕挽稍挑了下眉,虽有疑惑,但很快想通,宫中锦缎和彩线向来只有皇子公子诸位娘娘们才有,宋意有的想必是琅寰公主所赠,方才险些倒地上时,他注意到宋意出来的屏风后还有一人,约莫就是琅寰公主。
早知道宋意同琅寰公主关系匪浅,曾经他还因他吃过琅寰公主的醋,如今想来愚不可及,他坦然接受了宋意的好意。
“那我替云生谢谢老师。”
宋意淡淡“嗯”了一声,道:“那你择日到我府上来罢。”
选彩线,自当是刺绣之人亲自挑选。
更何况要绣的还是香囊这种诚表情深之物。
燕挽并不介意与宋意相见,点头答应,待宋意走后,身旁画莺却是急了:“公子您要去宋府?”
“不过选些丝线就回来,不碍事。”
燕挽安抚道。
画莺无言以对,拗不过燕挽只好不再劝阻。
有了纪风玄这个前车之鉴,她总觉得宋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早先退了她家公子的婚,谁知道会不会吃回头草。
……
燕挽拣了一日天晴,就往宋府去了。
他提前递了拜帖,过去时畅通无阻,府里的管事似乎有些不待见他,但燕挽并没有往心里去。
他逼婚宋意人尽皆知,宋府的人嫌恶他是情理之中的事。
今日宋意难得没有穿一身雪白,倒是着了淡淡的银衣,少了几分出尘,多了几分华贵,举手投足间有了凡尘气息。
他亲自将燕挽引到了仓库,仓库里东西众多,管事帮忙找了许久,才把装着锦缎彩线的盒子翻出来。
然而燕挽的注意力却被书架上一本沾满灰尘的书吸引去。
蓝色的封面,用线装钉,四个遒劲的大字嵌在书框里——
昀风本纪。
他拿了起来,拂了拂书面上的灰尘,有些怀念道:“许久没看到这本书了,竟是被老师放在了这里。”
宋意顺着他的目光落到泛黄的书页上,剑眉微蹙,当初燕挽将这本书送给他时,和一堆名家字画放在一起,他以为这本书是燕挽不小心夹了进去,所以一直不曾问津。
《昀风本纪》这本书到处都有卖的,不过记载了昀国各处的人情地理,怎么看燕挽的脸色,这本书十分重要……
燕挽却也只看了一眼,就将它放回了它原本该放的位置,看向怀里的盒子,真诚笑道:“谢谢老师。”
“一些丝线,不值一提,还有什么想要的,尽可直言。”
燕挽摇了摇头,道:“没有了。”
宋意便送他出府。
在他将要离去时,宋意又让管事拿了一些极品茶叶,让他带回去。
燕挽受了,让车夫启程,车轱辘缓缓滚动,马车调头向燕府方向行去。
宋意折回府内,一步不停去了仓库。
他将那本《昀风本纪》展开,脸色剧变,险些维持不住从容。
第34章 难嫁第三十四天
昀风本纪第一页——
最喜爱之书, 赠予最喜爱之太傅。
愿与师父比情长。
燕挽序。
蝇头小楷于空白之页规规矩矩的书写, 漂亮的字迹可窥品性,但每个字最后一笔的墨迹都要更浓一些。
他能从这些字里看到,唇红齿白的少年伏在书桌前, 面颊浮着绯色红晕,执着一根细长的毛笔,歪着脑袋思索着如何下笔。
他的眼里有最明媚的波光, 羞怯又期许的心思从里面偷偷跑了出来。
轻轻翘着的嘴角好似春日里的秋千,淡淡的,很飞扬。
少年就这样一个字一个字的写了上去, 每写一个字都会停一下,怀揣着害羞和退缩,片刻才又鼓起勇气写下一个字。
直到想说的话写完, 他扔了毛笔, 捂着脸又恼又傻的笑了起来, 然后小心翼翼的将它放到收藏字画意欲送出的箱子里。
——送到他面前。
他往后翻了翻,里面每一页都做了标记, 文中秀丽的风光和美味的吃食,虽然不在跟前,描述却令人垂涎欲滴,他用朱笔将它们小心的圈了起来,做上批注。
想吃。
十分想吃。
想去。
十分想去。
但几乎每个批注后面,都会附有三个字——
和太傅。
他想跟他一起吃。
他想跟他一起去。
少年郎的爱意火热而含蓄,期盼他能察觉, 希冀他能看到。
而至最后一篇渝井小志时,他发现批注又有所不同。
渝井小志:自渝水天井交界处,有一座仙山,名为梦浮山,山上云烟缭绕,变幻莫测,山珍奇味众多……
山下小食一,山药青团。
燕挽所做批注,不好吃,怪味甚浓。
山下小食二,玉米糕。
燕挽所做批注,香甜可口,可荐太傅。
……
宋意执书的指尖早在不知不觉中收紧,本就泛黄陈旧的书页上顿时多了细细的褶皱。
渝水,他的故土!
燕挽怎会去过那里,那穷乡僻囊之地,与京都十万八千里!
忽然,他不敢继续想下去。
当年梦浮山上,贫穷清寒的采药郎在山中迷了路,中了蛇毒,他原以为自己会悄无声息的死去,遇一绝色女子出手相救,帮他把蛇毒吸出。
山上下了雨,整个山头被雨幕笼罩,他们一起生火取暖,采食野果,同处了三天三夜,她的侍卫才堪堪找来。
离开时,她赠了他一袋银锞子,同他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安置好老母亲,进京考试吧。”
这句话让他在此后无数个寒风陡峭的夜晚有了支撑。
他并不蠢,凭她的衣服配饰言行举止就能看出她出身显赫,非富即贵;而他一贫如洗,家中还有病重老母需要侍奉,但他还是想再见到她——
穷尽此生,一面就好。
于是他一边上山采药一边给人家做工,不要工钱,只要书,疯了似的,工头们见一两本就能打发他,格外喜欢用他,毕竟人人家里都有那么两本书附庸风雅,随手翻了翻,就拿去垫了桌角,唯有他如获至宝。
白日他忙里偷闲翻两页,晚上则披着外衣去别人墙角下借光,就这样读了一本又一本,一本又一本。
最令人感动的是,他因此认识了一位私塾老师,是位从京都辞官回来的老学究,他怜悯他一片拳拳求学之心,借阅了他所有藏书,还教他做文章。
后来,老母亲病逝,一颗心就此冷寂,他平静料理了她的丧事,一个人千里迢迢去往京都。
他想见见她。
将她的银锞子还给她。
大抵老天怜见,上元灯会热闹长街,他再次看见了她,如同长夜中的一尾鱼,鲜亮活泼,给他死寂的心注入了一丝温度,尽管她身侧有良人相伴,他亦万分欣喜。
他向旁人打听,几番求证,生怕弄错了,才知她是御史大人的千金,养尊处优,天之骄女,连昔日忠义侯的儿子都不堪给她做配。
她姓燕,叫燕怀枳。
春试在即,京都之中寸土寸金,他住不起客栈最次的房间,于是睡在马厩里,放榜那天他驻足在告示栏前,发现上面没有他的名字,后来才知监考官收受贿赂将他的试卷换给了别人,那篇天子大臣交口称赞的文章本该是他的。
仕途黑暗,出师未捷,他终是无法挺直背脊堂堂正正的站在她面前,那袋银锞子也终是无法还回去。
回乡前一天,他摘了一束鲜花放在燕府门口,怎料只步未出京都,便听人说燕府办起了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