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这样不好,身为陆家未来的继承人,他懂得内敛城府是好事。只是崔安总觉得,这孩子心中还放着什么,没有孩童的天真烂漫,便是与他这个亲娘舅也不能交心,始终隔着一层距离。
这种距离,孩子年纪小的时候,崔安还曾尝试着去打破,可阿佐转眼间就长成了大人,性格已然成型,再想改变,怕是要伤了双方的和气。
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崔安摸了摸胡子。
阿佑和阿佐,虽然是一胎双生,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他这个性格做不来崔家的主事人,想必阿佑若是留在陆家,也会过得艰辛。
老天爷这样安排,也挺好的。
随着与阿佑的交流越发深入,崔安对九凌城中的一切越发感到好奇。
有一次,阿佑在信中和他说明了马车轮胎和弹簧减震,还差人送来了样品。崔安在驿站的院中摆弄了一下午,有拆解了内中结构,连连大呼神奇。
“郎君既然喜欢,不如问问墨宗矩子,能否让我们去九凌城开开眼?”
他的常随小声建议道。
崔安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常随说的墨宗矩子,指的应该就是阿佑。
他没有和任何人讲过阿佑的身世,如今他周围的人都以为他只是犯了老毛病,沉迷墨宗的匠技,所以才与墨宗矩子通信频繁。
不过常随的话提醒了崔安。
最近他与阿佑言谈甚是投机,阿佑似乎也理解阿舅的苦衷了,在信中不再提起阿佐和陆家,语气也比之前放缓了许多。
如果现在提出见面,阿佑会接受吗?
他尝试着在下一次的通信中提了一下,没想到阿佑竟然同意了。
见面的地点定在定安城中最大的酒楼,时间也是在信中约好的,并没有像上一次那样限制同行的人数。
但阿佑不说,阿舅却不能不想。
他把陆涛派来的人全部留在了客栈,准备孤身赴约。
结果刚到门前就被常随拦住,央求着要崔安带些人手。
“郎君,这里毕竟不是岐江城,你自己出门,又没有封家的人护送,出了事咱们都说不清啊!”
崔安被他抱大腿的姿势搞得心烦,想踢他,却被对方后面的话止住了动作。
“郎君!”
那常随蓦地压低了声音。
“郎君与那墨宗矩子言谈甚欢,若是有外人从中起事,挑拨离间……”
最后四个字,崔安听进去了。
常随不知道他要见的是阿佑,阿佑信他,没限制他带随从,他也信任阿佑,不想带陆涛的人去给他徒增危险。
但,如果有人想借着这个机会动手起事,那不是等于给阿佑添麻烦么!?
想到这里,崔安改了主意,将陆时己之前送给他的人手,捡了几个精干的,一同前去赴约。
酒楼就在定安城的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崔安径直上了二层的包厢,门口有两个墨宗打扮的弟子正候在那里,见他带人前来,朝他拱手打了个招呼,然后把人往包厢里引。
崔安有点紧张,但这次的期待与上次不同,多了几分知己相见的喜悦。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让随行而来的护卫等在门口,自己则是亲手推开了包厢的大门。
门开的一瞬间,他看到房中站着一名青衫少年。
他回过头,视线与崔安交汇的一瞬间,俊美清秀的脸上扬起一抹微笑。
这个瞬间,崔安忽然眼眶发酸,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
是阿佑,是阿佑没错的!天下不可能有人与阿佐长得如此相像,只是阿佑比阿佐笑容更纯净,身体却瘦削孱弱了不少,一看就是小时候伤了根底。
他张了张嘴,正要呼唤对方一声,却在这个时候,身后的走廊异变陡生!
噗噗噗几声,身后恶风扑来。崔安大骇,本能地回头,却看到自家护卫中的一人,手中正提着一只手弩,弩尖正对着自己的方向。
本能地,崔安用自己的身体去格挡,他想拼着性命拦住对方,不让他危害到包厢中的少年。
但是太晚了。
对方伸手矫健,一把将他甩开,几枚银针被弩弦激发,擦着崔安的右肩冲出,径直刺中了房中少年的胸口!
崔安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连滚带爬地抢到包厢门口,正看到少年的胸前泛起大朵血花,青色的长衫瞬间被鲜红渗透。
与阿佐一般无二的少年,捂着胸口,满眼惊愕和绝望,盯着他的方向缓缓倒在窗边。
“阿佑————!”
第285章
电光火石之间, 世界都被颠覆了。
崔安眼睁睁地看着少年捂着胸口倒在地上,再无动静,心也跟着沉入了无尽的深渊。
他扑过去想救人, 结果还没等从地上爬起身,就被门外的墨宗弟子一拥而上, 死死按到在地, 动弹不得。
他听到墨宗的人大声呼喊着矩子,声音凄厉绝望, 听到门外传来打斗声, 拳脚击打肉体, 有人痛叫,有人喝骂,有弩箭发射的机括响声。
一枚弩箭滚落到崔安眼前, 让他的瞳孔有瞬间收缩。那是阿佐的死士携带的制式武器。
很早以前,当阿佐还是个小少年的时候,曾经给他看过一次。
彼时, 崔家有意再嫁一女给陆涛续弦。阿佐担心后母的孩子威胁到自己,便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的地位不可动摇。
续弦的事是崔家的一厢情愿, 最终被陆涛婉拒了。
但弩箭的事崔安却是记得清楚, 那小箭设计精巧,两侧都有放血槽, 不大像是中原匠人的手笔,倒是与胡人的弩箭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如今眼看着阿佐的弩箭滚落到眼前,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个时候, 整座酒楼已经乱成一团。
尖厉的哨音响起,外面响起了疾驰的马蹄声,有人在大声呼和着什么, 没过多久,定安城中驻扎的边军便彻底控制住了局势。
崔安被拖下了楼,扔进了一辆囚车中。
随行的兵丁气不过,骂骂咧咧地嘟囔着“坑害矩子,狼子野心”,还暗搓搓踢了他好几脚,踢得他蜷缩起身体,默不吭声抵御疼痛。
还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从打阿佐的护卫出手的那一刻,他崔安和这些陆家人的结局就已经被决定了。
在封家的定安城中,大喇喇地击杀封家看重的墨宗矩子,这不单单是对封家的挑衅,也代表他崔安此行,不过就是一个笑话而已。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出手的竟然会是阿佐的人!
刚刚没有看清楚袭击者的脸,但那身形和衣着他还是认得的,那分明就是阿佐送给他的护卫!
可是那个滚落到眼前的弩箭……
崔安现在才明白,原来自家外甥送来的人并不是护卫,而是实打实的死士!
死士与护卫的区别,出身世家的崔安一清二楚。护卫是保护主家人身安全的卫士,一般挑选的都是身强力壮,身家清白的后生,接受的训练也都是兵器和拳脚功夫,是放在明面上的安保力量。
而死士的选拔则更隐秘,更严苛了。一般只有家主的继承人才能拥有死士。这些人都是从小培养,日复一日地训练,断绝亲情不说,脑中还只有服从一个念头,做的也是见不得光的脏事。
阿佐派死士跟着他一同到定安城来,意图已经不用再细想了!
可是,为什么?
一直到被关入城中大牢,崔安也没想明白其中的缘由。
阿佐知道阿佑的存在。
阿佐知道他这次来雍西关,一定会来见阿佑。
阿佐想要阿佑死,而且还要借着他这个舅舅的手!
最后一个推测,崔安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他知道陆家会出手,所以自从发现阿佑的存在之后,他一直都在小心提防陆涛的人。
可阿佐……
一瞬间,崔安忽然又想起了陆涛续弦的事。
那时候的阿佐,既然晓得用死士暗示自家娘舅身份,那又怎会容得双生弟弟威胁大自己的地位呢?
想到这,崔安狠狠抽了自己好几个嘴巴。
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傻蛋,竟然想不到阿佐真正的心思,还一厢情愿地以为阿姊生的两个骨血会和睦相处,互相扶持。
他以为的强强联合,他以为的血浓于水,他以为两兄弟一南一北各有经营,便不存在利益冲突,全他娘的是狗屁!
呵,天下哪有那么多兄友弟恭的好事,更别说是从娘胎里就开始竞争的双子,可叹他崔安一把年纪都白活了!
懊恼的崔安在天牢里扇自己嘴巴,也便注意不到此事墨宗矩子遇刺,在定安城中掀起多大的波澜。
封大都护的幼子封慷亲自带兵围住了崔安下榻的驿站,小少年的眼睛红得吓人,却一声不吭,只差人将里面的崔陆两家人马都撵了出来,若有反抗者,立刻格杀勿论。
有人不服,想他一个半大小子能有什么本事,便趁着出驿站的关口伺机偷袭他。
结果十二郎也没有客气,横刀大金划出完美的弧线,几个回合之后,一颗人头应声落地。
小少年也受伤了,左臂被死士的刀划出了一条伤口。但他混不在意,眼角斜飞,目光凛冽,手中的银刀血迹未干,刀尖直指陆家众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