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很空,也很冷,只有一座座众位真君议事的高高道台,厚重的玄纹层层缠绕其上,更添恢弘大气。
你匆忙地寻着他留下的痕迹,直进入你未曾见过的内殿。
终于, 你在他的空荡荡, 似无人居住的居所里, 看见了那把悬挂于桌案旁的断剑。剑保存的很完好, 跃跃欲试, 想要重新回到你的身边。
你抚过剑身, 看着剑中央隐隐浮现的暗纹, 眼眸微动, 默然不语。
你还记得他的名字, 逐风, 多么好听的名字。
它曾是你的剑,是你选定的剑道,是你的毕生道途。
可那一年,你从昆山试剑中走出来时,它已然断成两截,你甚至来不及带走另外半截,只能任由另外一半永远的留在昆山中。
自那以后,你再未拿起剑。
那时,你会回想起多年前的那天,那年的你还未曾被打磨,依旧保持着年少的天真任性,固执的相信着明明并不存在的情谊。
那年的上清,几位真君在不明的争斗中陨落,连带着弟子和家族也消亡,可谓元气大伤。然而,他终于还是稳固地坐上了掌门之位,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好。
那一年,你于门派的大比上一剑斩落门中势力颇深的某位世家弟子,只因那位世家弟子做下过许多罔顾人命,伤天害理的事。
你因此得罪了宗门内盘桓已久的世家们。可你并不后悔,并且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可是,不过几年,你闭关入定醒来后,却得知你当年外出历练带回来,被你收为大弟子的女童死了。你甚至搜寻不到她的躯体,不知道她因何而死。你找遍了一切,最后只寻到了她临死前留下的微弱话语。
“师尊……小心……”
后来,你跪在参合殿外几天几夜,第一次恳求他,可他自始至终都未曾出现,只传来一句淡淡的话语。
“够了。”
原来,这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可你知道,你的大弟子,因你而死。可你却连半分力量都无,只能看着仇人稳坐道台,居高临下看着你,随时寻找着时机撕碎你。
很快机会就来了。
不过半年,你便被选定前往昆山斗剑。昆山处于北域,曾是山海界中大大小小宗门比斗的场所。每隔百余年,各方宗门总要派遣门内的出色弟子,前往昆山斗剑,一是彰显门内弟子实力,二也有消弭恩怨之意。昆山内,伤死不论,全凭缘法。
那时,你步入金丹期不过五六年,境界才刚刚稳固,便要面对许多比你年岁长进许多,修为也比你高出不少的对手。其中,更有不少宗门内世家们派遣而来,势必要除掉你的对手。
而你,别无选择,只能仗剑而行。
他未曾出现过,更未曾阻拦过。离去之前,你没有问过那个人,没有再露出脆弱的姿态,你独然地前往昆山,甚至没想过能够回来。
可你终究还是走出来了,带着一截断剑,一身近乎毁去的修为,以及一颗冷却的心。
原来,你和其他人,于他而言,都是一样的,从来就不存在什么特殊。
原来,那些你曾不愿相信的事实,都是真的。
原来,你也不过是一枚棋子。
——
那年,你在昆山中苦苦挣扎,无人可依,无人可信,不知面对着多少敌手,可你还是挺住了。
直到某位世家派来的真人出声戳穿你明明岌岌可危却努力维持的信任。
“七国之乱,最初不过源于一个赌约。”
你突然怔住,失去了言语。自入了上清宗,你有许多年未曾听到过关于七国的消息了。当年,你离开时,其实已经知晓灭你满门的世家死的一干二净。
来人并不拔剑,只是以一种怜悯眼光看着你,讲了一个你不知道的故事。
“数百年前,上元宗的灵舟子道君笑言我们上清宗对弟子选拔太过严苛。一千年了,只得十名真传,然千载岁月匆匆而过,十仅存三,而这三人,竟是连个道君也难成。长此以往下去,必然门生凋零。元泰祖师不语,直叹气。不料,当时一旁听道,元泰道君新收入门下的小弟子道:“不如划下地界,以南海七国为棋盘,亿万众生为棋子。赌我上清宗,百年内必出一道君,三真传。”
那年,柳掌门不过金丹期,便敢与阳神道君立下赌约,这是何等气魄。灵舟子道君欣赏不已,当面赞叹。
正因这个赌约,七国之地暂由仅为金丹期的柳掌门管辖。我上清宗法度森严,治下之地一向安平。可没有人想得到,他化身凡人于七国中历练,却从不行监察之权。对七国之地不管不顾,任由世家大族作乱,域内妖魔纵横,民生多艰。”
你听到这里时,手中牢牢握住的剑已然不稳了。你的家人,正是被几个世家不分缘由灭了满门,蚕食的一干二净。
来人却接着一字一句地出声道:“更没有人想得到,不过百年,我上清宗真出了一位道君,三位真传。清微真人,你可知,你那师尊便是那出现的道君,而你也正是其中一位真传弟子!”
“你们师徒二人,不过是踏在众人鲜血累累的尸骨上,修得了金丹真人,修得了元神道君。”
你终于承受不住,仰头吐出一口鲜血。
那些年,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你同他一般修的是无情道。可偏偏他的一位真君好友,却看出了你那抹悄然生出的情思。
那时,那位真君曾对你出言告诫说:“你可知,你所选的人是这世间最心狠,也最无情之人。”
你那时并不理解,可后来你懂了,却为时已晚。
早已经难辨清什么时候开始抱着那些可笑的想法。
习惯了孤独,习惯了被抛弃,被忽视的人,突然得到了珍重和爱护,渐渐迷失在情绪的黑洞中,夹杂了太多难以理清的感情,是憧憬,感激,向往,还是纯粹的濡慕,明明可以分列,辨别,可那突如其来燃起的火焰,将所有情绪都磨地融合了,于是再也分不开了,只能化作最纯粹也最难吐露的感情,沉沉地压在心头。
可你,于他而言,什么都不是。
最令你憎恨的是,你依旧想相信那个人,想追逐着那个人,想爱着那个人。
你无法忍受那个卑微,绝望的自己,你只能一次次杀掉他。次数多了,你渐渐认为他死了。可未来的许多年,他总会不经意间浮上心头,让你怔住久久不语,可是你知道他不会活过来,他只是没有死。
那一年,你不知身上沾染了多少鲜血,无数次生死之战,无数次擦肩而过的死亡,你直面过敌人,也逃避过,躲藏过。
有一天,你终于撑不住了,昏倒在躲避敌人的黑沉洞穴中,你浑身是伤,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剑,只是按照本能地挣扎着,你不想死,你还想活着。
你依旧存着一种卑劣的想法。
你还想回去,去见见他,等他亲口告诉你。
——你不是我的棋子。
——我在乎你。
可惜,你从未等到,你只记得那天你很冷,像掉进了冰窟窿里,再也起不来。后来,不知为何,感受到了源源不断的暖意,不断震动,只余半截的本命灵剑也慢慢平静下来,停止了崩裂和消逝。
你沉沉地睡去,第二天醒来时只余你一人。
后来,你带着几近丢失的修为和半截灵剑返回宗门。你将只余半截的灵剑,埋在了过去曾住过的微光洞天的后山中。
你不再修习剑法,你披上青衣,选择了新的洞府,开始了新的修炼之途。
你渐渐都快要忘掉了,你曾经的夫子,有个好听的名字。
那年,他在树下曾告诉过你。
他姓柳,名折风。
你的剑,也曾有个差不多的名字。
——
若干年后,你成为上清宗的掌教,成为山海界内的阳神道君,超脱生死,俯仰天地,看世事无常,过往的敌人,同伴,熟知一一逝去,曾经埋头,一心坚守的宗门也渐渐衰落,你却无心再搭理,谋划。
你日日夜夜的游荡在天地间,看日出日落,看云起风动,时间早已失去了意义。
不知道是哪一天,你又走到了曾经来过的地方,那年你曾在这里习练剑法,会淘气的捉弄山中的小妖,偶尔拾得几株难得灵草,会激动无比。
你看见那枝曾被你插入地面,灵气浇灌过的残枝。树已经很老了,生机即将泯灭,只看到一圈圈的年轮证明着它存在的年华。
这里已不再是山,也没有半点甘润的泉水。风沙吹没了整片土地,你看看那株枯萎的枝头上一抹浅淡的绿色,终是幽幽一笑。
沧海桑田,莫过于此。
你累了,倦了,遂闭上眼,等待着生命的结束。
可冥冥之中有个声音道,你可以成仙了。
成仙,你笑了。
成什么仙。
从头至尾,你也不过是个凡人。
你说:“我不成仙。”
你说:“只愿,来生做个凡人,再不求仙。”
语毕,再无声音。
你渐渐悟得,你即将化归于天地,终结这无尽的岁月。
化道之前,不知为何,你终究还是问出了那句话,“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