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
咚咚敲门声响起,琴寂随手拿了件外袍披上,下床去开门,一眼见到大清早风风火火跑来的李曜。
“走啊,一起去用早膳!”
外峰饭堂近日在修葺,需要弟子们徒步赶往其他峰用膳。
琴寂让李曜等他会儿,转身回到隔间。镜子前,那拥有雪瀑白发的青年,眉间三瓣莲花印,红得滴血,还隐隐浮绕着灵光。
青年一抬袖,转眼间又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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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门地界灵气充沛。
腊月隆冬,万物生长不谢。
枝桠交错遮住大半天光。道路是冰雪混杂着绿叶的清新凉薄味。
李曜偏过头,视线就落在身侧人脸上,怎么看都像只有二十余岁,头发竟会是雪一样的白。
他边走边打量,身材有些清瘦,个子倒是挺高。
雪色衣袍下摆和袖口晕染黑色的微透水墨,束起一半的发丝间插着的也是根黑木簪子,色泽光亮,并不突兀。
看着他,李曜脑海里不禁浮现两种东西:水墨画,还有仙鹤。
蓦地驻足,李曜下意识地跟着一顿。
他回神,抬头望见对方表情一言难尽,显然是发现自己一路盯人家盯到尾,不由尴尬地挠了挠脸颊。
“啊哈哈……抱歉,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像你这般样貌的人,不自觉就……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琴倚之。”说完继续赶路,耳边仍回荡着李曜的呶呶不休。“琴倚之?这名字好听啊,一听就像是那种仙气飘飘——对了,我之前没见过你,你入门应该比我晚,那我便喊你琴师弟吧?”
……
玄天宗地域广阔,主峰即九璇峰,外峰为洛水峰,两峰之外还有七座,是以首峰大域分之,供吃食的堂子筑在毗邻主峰的第二峰,晨阳峰。
山涧小溪,流水潺潺。行了数十里路,就在李曜差不多快饿死的时候,终于抵达晨阳峰饭堂。
他们来得晚,堂子里已没剩下多少人。
李曜端了两碗汤面,一张薄脆饼,一碗燕窝羹,和一块蜜饯糖糕,认为自己足够能吃了,没曾想他带来的另一人胃口更甚,几乎将堂子里剩余菜肴整个包下。
“你吃的完吗?”面对李曜怀疑修真人生之态,琴寂不以为然,“吃的完。”
“……厉害厉害。”李曜吃饭也闲不住要叭叭叭,琴寂每喝一勺羹,他就能扯出一个话题,“再过两年,修真界会举行一场秘境试炼,凡是取得优秀名次的弟子都会有奖励。就我们玄天宗而言,外峰弟子若是能挤进前八百,就可以进入主峰,正式成为主峰弟子,学习更精妙正统的功法,可谓熬出了头!”
李曜想想还美上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被云宗主看中,收我为座下弟子,每天跟傅师兄他们一起修炼,想想就……嘿嘿嘿。”
琴寂:“……”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接下来的话他没细听,自顾自埋头嗦粉,呲溜嗦地正香时,背后蓦地传来另外一人的声音。
“嗤,云宗主素来德高望重,境界超脱,他是不会收你这样的弱鸡当徒弟的。”薛祁剑嘲讽道。
于是独角戏变成了二人转,争吵到最后,开始互相亲切地问候对方全家。
“你他妈说谁是弱鸡,你有种再说一遍?!”
尽管再瞧薛祁剑不顺眼,李曜也知不能将事情闹大,何况这里还是晨阳峰,属内峰之地,他再气,也只能过过嘴瘾,并不会择在这里动手。
但薛祁剑不同,他是纨绔般的存在,还是个脾气很爆的纨绔,“我还就再说一遍,你个没有用的弱鸡。就凭你的剑法,还想被云宗主看中?说出去简直叫人笑死!”
说罢目光掠过一旁,见琴寂吃的浑然忘我,想起这人之前怎么戏弄自己,登时厌恶道:“真是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人混,你之前不是还自称是我爸爸吗,那我就给你见识一下,到底谁才是爸爸——”
他冷笑,下一瞬,就拔剑装模作样地朝他俩一顿扫。
两道剑气同时袭来。
琴寂眼皮没动一下,剑气便已在离他几步外之地化雾消散。
李曜则打了个踉跄才勉强避开,正因为他的闪躲,剑气直接撞上他身后的大锅——
那厢,林红深与段韶风正朝食堂的方向走。
林红深一身浅绯色装束,看起来跟个花花公子似的,边扇动着手中折扇,边对身侧人施展“慰问”。
“还有哪里疼吗……哎,师兄他……他下手是重了些,不过也都是为你好。因为你父亲的事,他对你难免要严厉,你可千万别记恨他啊。”
段韶风的生父墨岚君,既是云呈离的师兄,也是玄天宗原来的宗主。几年前与魔修的交战中,传言说墨岚君或轻敌,或境界不稳,而殒命在魔修手中。
他们师兄弟二人的情谊向来都有目共睹,所以林红深一直对段韶风说云呈离对他严厉,是不想他步他父亲的后尘,否则也不会替段韶风留着少宗主的位置。
严师出高徒,是人尽皆知的道理。
若他不领情,到像成了他的不是。
段韶风弯着唇,没有说话。他就只是笑,看得林红深后背莫名毛毛的。
可很快,他又听到对方说:“云师叔对我有养育之恩,我当然不会记恨他。”
犹若拨弦之声,清越悦耳。
仿佛吃了颗定心丸,林红深心下一松,“你明白就好。”
他放缓语气道:“以前他不论怎么罚你,都不会动用鞭戒,这次想必是动了真气,你究竟哪里惹到他了?”
话音刚落,段韶风还没说话,不远处猝然传来一阵震耳巨响。
这动静突如其来,林红深惊得手抖了抖,见是堂子方向,与身旁少年同步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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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没想到薛祁剑会真的动手,李曜太阳穴突地一跳,要炸了:“你个混账还真敢动手啊,看老子不削——”
“发生了什么事?!”林红深高声打断。李曜和薛祁剑便抬头看去,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心头一悚,纷纷垂下脑袋。
两人都认识林红深,林红深是玄天宗的长老,身份和修为都仅次于宗主云呈离,他一出马,谁都不敢再造次。
琴寂吃得正酣,面对突然的安静,不由自主抬头看去。
他的视线穿过李曜跟薛祁剑,与门后段韶风的眼睛遥遥对上,只看了一眼,便当场哽住了。
“什么老子不老子,你老子?连‘我’都不会说了吗?平日没怎么见过你们,是不是外峰过来的,瞧你们一个个的,修炼不好好修炼,就知道胡闹。把时间浪费在吵架上,难怪入不了主峰……”
林红深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就恨铁不成钢的指着这两一看就是“凶手”的人鼻子骂。整个大堂都回荡他说教的声音,李曜脸皮厚不要紧,薛祁剑却全听进去了。
他其实骂的不算重,然而薛祁剑面薄,尤其是看到段韶风也在场。虽然后者没有看向自己,但当着心上人的面被训斥,薛祁剑觉得无比丢脸。
于是等说教一结束,他就饭也不吃了,涨着一张不知是怒的还是羞的红脸,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堂子。
“嘿这小子,说他两句还能甩脸色,这还是我们宗教诲出来的弟子吗?都说魔修脾气臭挨不了骂,莫不是他们派来的细作。”
他本是说笑,段韶风却对这话有了反应,看向琴寂的眼里闪过一丝暗芒,稍纵即逝。
“哎对了,你今日下午不是正要去外峰?正好可以多留意下这小子,看看他到底是心怀鬼胎,还单纯的只是少爷脾性。要让我知道是后者……看我不好好治治他。”
说罢,林红深摆手笑:“走吧,先去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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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少年敛下了眉眼,琴寂心里也始终没个底。他到底记不记得走火入魔时发生的事?如果记得,那被按在地上扒拉,以段韶风将来有仇必报的性子,他会如何炮制自己?
想起今早那个梦,琴寂仍心有余悸,可瞧这瘪犊子的脸色,当是不记得,否则哪那么冷静。
嗦完最后一口粉,琴寂打了个闷嗝,虽说人已辟谷,吃东西反而对身体有害无益,但他还是塞了块糕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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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的试炼,即是段韶风人生中的一个大转折。
届时,他会因修习被篡改过的功法,致使体内灵力暴走,屠害同门弟子而被云呈离关押起来。
解释再多都是徒劳,何况段韶风从不屑于解释。
云呈离不信他,傅渊也落井下石,经宗主与长老们会审,决定废除段韶风根骨,以示惩戒……没废成,被辟海矢志宫的人,也就是魔修阻止了。表面上是在救他,实际却将他推入一个更深的深渊。
所有人都以为他和魔修勾结。
段韶风那时不过年满十八,正是鲜衣怒马少年时,也曾天之骄子,也曾风光无限,却因这一变故,彻底摔进了泥坑,连心神都极近崩溃。
无止无休的唾骂,指责,以及亲近之人的背叛,远比忍受皮肉之苦所带来的痛更叫人噬骨碎心。
各派会审最后将他永囚祭魔渊。少年被渊底妖兽群群围攻,被迫承受生不如死的对待。恐惧,嘶吼,孤寂,任何的情绪在祭魔渊下,都成为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