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如果符流真的全军覆没,就算他这个国主能躲在王城苟延残喘,又有什么意义呢?
还不如离城赴死,这样,或许敌军还能给城中百姓留一条生路。
月行中天,星罗棋布。
父亲与他擦肩而过,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往昔考教他功课时那般柔声道:“箭法可有进步?”
他点头:“当然!”
“真好。”父亲笑着道,“我就知道,我的儿子... ...绝不会是孬种!”
当然不是!
少年从回忆中回神,忽然将背脊挺得笔直、转眸对身旁侍女道:“我听见外面有喧哗,你去看看。”
领命而去的侍女不过片刻便折身而回,却并非孤身一人。
与之同来的人着了一身灼然红衣,即便在沉沉暗夜之中,仍有华彩夺目。
“叨扰了。”
对方解剑在手,甚有礼貌,真像只是过路的旅人一般。
少年压抑住内心的慌张与无措,强作镇定地看了看侍女:“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然而平时最是听他话的侍女、此时却像是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一般,低着头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少年心中急得咬牙,暗骂“糊涂”,面上却只能佯装出怒色,喝道:“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侍女闻言倏然抬眸,一双眼瞳中已有莹莹水色。
她迟疑许久,终于艰难地应了声“是”,随即俯身一礼。
这一礼,却拜得极深。
见侍女终于离开了院落,少年才稍微松了口气,向前一步道:“不知您是?”
对方眉目微动,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后才回道:“久冥之主。”
久冥之主?!
少年脚下不稳,一个踉跄、向后疾退了一步。
即便已经想到了很多种可能性,可眼前这种可能还是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久冥之主,竟然亲自来了?
他怎么会亲自前来?
少年自然不知道,他眼前这位想得却极是简单。
——商酌和阮阮都派出去了,若让疏言前来又总觉得太过危险、只好留下他看家,可其他人自己又信不过。
所以他便亲自来了。
被这惊人消息冲击到失语的少年沉默了许久才道:“那... ...我父亲呢?”
梁语干脆利落:“死了。”
这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少年眼中光芒瞬间全部熄灭,只留一潭死水。
他怔然反身,从屋檐下的箭筒中抽出了一枚羽箭。
梁语敛眸望着他,指尖已暗暗搭上了剑柄。
“我并不想赶尽杀绝。”梁语道,“我此来,只为劝降。”
少年闻言竟忽然轻轻一笑,然而却并没有以箭攻击。
他只是抬手仔细摸了摸箭上翎羽,旋而沉声道:“您放心。我离戎当初背叛久冥,臣服玄宁,本就不合天道,其罪当诛。我不敢有复仇之心。”
梁语握剑的手微微一顿:“那你... ...”
少年叹了口气:“但而今主上已杀我父君,与我有杀父之仇,此仇不共戴天。”他抬眸望向梁语,“请恕我... ...不能臣服于与我有此深仇之人。”
少年收回凝视梁语的目光,抬眸望月。
“我离戎当初背叛久冥,是为了替臣民谋一条生路,自以为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心愿,就算要背负‘叛主’的恶名,只要能让大家活下去,就不算什么。”
“可原来... ...我们都想错了。”
他嘴唇微抖,眼前已有雾气。
“想在这样的乱世活下来,怎么会只是个小心愿呢。”
“活着... ...多难啊!”
少年提箭而起,寒凉箭镞顷刻便被他胸膛的炽热血色吞没殆尽。
他艰难转眄,看向梁语:“请您一定要... ...善待我离戎臣民啊... ...他们会制弓箭,他们... ...会帮您的... ...”
他们不是没用的人!他们在很努力地活下来了!
所以... ...
给他们一条生路吧!
梁语搭在剑柄上的手指早已滑落,他看着少年在自己面前慢慢跪倒、合眸、最后跌落于地。
血是暖的。
成王败寇,原来在这个世界也是这样。只是没想到,这人竟说死就死!
疏言不是说离戎国的人都很怕死的吗?
要不是怕死,也不至于久冥刚刚离散,就举国叛变、各种墙头草了!
现今这人死得这样痛快... ...是因为王室的傲骨么?
他敛眸最后看了眼少年的尸身,后退转身。
可惜了。
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
若是在原来的世界,这少年还在上高中呢。
“主上!”
只是梁语刚刚走了两步,却忽然从院落外冲进一个人来。
这人正是犬封国国主派来护卫他的大将之一,名为莫仍。
此次能如此顺利攻下王城,自然不是梁语一人之功,也多亏了这位将军的英勇善战。
然而此刻梁语看了莫仍一眼,却不由稍稍皱了眉。
毕竟是一员大将,怎么这般慌乱?
“何事?”
莫仍暗暗咬牙,眸中竟全是悲悯之色,他挣扎许久,才支吾着对梁语道:“主上,王宫之中... ...”
王宫之中?
梁语敛眸想了想,他似乎是告诉过莫仍迅速将王宫中其他人都抓做俘虏来着。
“俘虏有问题?”
“不... ...”莫仍垂眸,忽然身子一沉、单膝跪地道,“是属下无能。”
他涩声道:“举宫上下全部自尽... ...已无活口!”
梁语眸色一僵,刚想说些什么,却从转廊处又绕来了一个侍卫。
这侍卫跑得甚急,刚转进庭院便跪倒于梁语身前,却嗫喏了许久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梁语心中已有不好之感,迟疑许久才道:“又怎么了?”
“主上... ...”侍卫喉结上下滚动,握拳行礼的左手甚至在微微颤动着,“适才我们派人封城,准备清点城中人数,可是... ...”
他凄然垂眸:“可是城中... ...城中上至耄耋、下至孩提,已全部身陨,全城... ...以死殉国。”
以死... ...殉国?
梁语手上一松、佩剑铿然落地。
满地尘埃染染间,隐有凄凉血色。
他忽然想起,适才被他于半路截杀的那位离戎国主。
彼时这位国君已自知不敌、横刀于颈侧,已存将死之志,可却眉目间却偏偏有丝释然之意。
刀影之中,离戎国君对梁语幽幽一叹,从容道:“身为叛主之臣,本无颜与您相见,而今又怎敢与您刀剑相向。我自当了断,不敢叫您为难。”
刀光断于月色之中,血光代之。
既然当年背叛久冥是为了求生。
那而今,便将这叛君弑主、奴颜屈膝换来的“生”,还于旧主吧。
也算是... ...
尽了我离戎本该尽的、迟来的忠义。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最后忽然就想起来,以前听的剑三同人歌,里面花姐有句话:“我或许贪生,却并不怕死。”
多半,就是离戎国这样了吧... ...
乱世之中,所有人都想求生。
但却总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这是一更,后面还有一更。】
第17章 绸缪束薪5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梁语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噩梦了。
然而这一晚,他却像是沉入了一个满是噩梦的深渊。
先是礼莱城中,那被蜪犬吃掉的一家三口。
接着,又是满城尸首的离戎王都。
无穷无尽的哀嚎和凄惨血色,几近将他溺死在梦境之中。
在原来的世界里,梁语连只鸡都没杀过。
可自他穿越到这里以后,满眼所见竟都是杀戮与死亡。
梁语忽然想起自己当夜持剑击杀蜪犬时、那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漠然感和和对于血腥的渴望。
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刻在自己骨子里的残忍。
可如果是的,那为何他又会因那一家三口的死亡而感到愧疚,为何会因离戎王都变为空城而感到痛苦?
不知在这梦境中浮浮沉沉了许久,终于有道亮光突袭而来,破开了重重迷雾。
仿佛一双从海平面探下的手,将他向亮光处狠狠一提!
梁语“嚯”地睁开了双眼。
目光所及,是熟悉的帷帐和房间。
他撑着身下床铺,手臂狠狠一用力,让自己坐了起来。
片刻朦胧过后,他终于缓过神来,疑惑地望向了门外。
大半夜的,外面怎么还有亮光?
梁语随意批了件外衣,起身推门向院外望了望。
原本守在门口的侍卫马上行了一礼道:“主上,可是有事吩咐?”
望了半天也没望出个名堂的梁语点了点头:“外面怎么了?”
“呃... ...”侍卫嘴角一抽,纠结了片刻才道,“听说好像是,白泽大人... ...梦游了。”
... ...啥?!
梦游???
他还真有梦游的习惯啊!
梁语揉了揉眉心,将身上外衣拢得更严实了些,对侍卫道:“我去看看,你不必跟着。”
虽然这么冷的天还要让他东跑西跑的确实有点心塞,可他总不能眼看着自家属下大闹王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