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喜欢倏然闯入他生命中的谢灵乔, 初时想将对方驱离, 因暂时不可以,便更是厌恶。
——谢灵乔是衣襟上的饭米粒,方晋是心上白月光。
商崇礼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认为的。
他偏过头, 看向浴室。隔着一层缥缈的、模糊的雾气,他能看见方晋的身影在其间若隐若现。
这就是他要的感觉。他想。这是归宿感。
十年前, 迫于现实无奈,他不得与方晋分开。当年的方晋, 鲜活, 爱说爱笑, 会在冬天下雪, 两个人在北国滑雪时,将雪球砸在他身上, 还要嘲笑他滑得慢得像老头子。
他们约好了要在第二年夏天举行婚礼,后来,也不知究竟是谁失了约。方晋出了国, 杳无音信。
或许是真的年纪大了,孩子们一个个都已长大成人,他越来越怀念往昔时光。
方晋是他往昔时光里的爱人,且重逢是如此的温柔体贴,那么,只要能同方晋在一起,同谢灵乔离个婚又能怎样呢?
他是这样想的,便也是这样做的。离婚后的他,感到一阵轻松。
商崇礼回过头,戴着一副眼镜的他聚精会神地处理起工作上的邮件来。他坐在床上,笔电的屏幕正对着他的眼。
——他跟方晋约好了,正式同谢灵乔签署离婚协议后,会带对方去临国旅行。方晋喜欢临国独具特色的寺庙与海,还喜欢逗那里的大象玩。
他们多年前去过一次,那么这一次,也算是故地重游。
诸如此般,对今后的设想,只要有方晋在,他便觉得那样的踏实与满足。
但当他处理完邮件,随意地扫一眼公司员工群时,恰好扫到一个员工手一抖转发到群里的短视频。
那短视频只有几分钟,封面似乎是视频其中一帧截图,不甚清晰,看起来背景是在户外,天气很好的样子,而封面上的主人公……
其中一个,竟有几分像谢灵乔;旁边一个女生恰低着头,看不清脸,但也给商崇礼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商崇礼蹙了眉,下意识地将视频给点了播放。
视频内容缓缓展开。因为是手机录屏,并不多清晰,但霞光下,陪伴在女孩身旁,弹着吉他唱着歌的少年,人美如画。
怎一个惊艳了得。
毫不夸张地说,他真如落入凡尘的天使。而且自由、快活,丝毫不见阴霾。
商崇礼也听见了少年唱的歌。他眉头愈皱愈紧,感到一股浓浓的烦躁涌上心头。
他倏然将播到一半的视频关掉。
——这是谢灵乔,他确定了,是谢灵乔。还带着他不知被喂了什么迷魂汤的女儿商静,这丫头整天乐呵呵地围着对方打转。
唱歌么,这么开心?离开他,就这么开心?
商崇礼的烦躁突如其来,莫名其妙。
但不可否认,视频上的少年,的确好看极了。正如他某天发现的,他的小妻子的确是个美人。
只不过,如今他与美人离了婚,只差签一个协议。美人已经不属于他。
商崇礼将笔电关掉。恰在此时,方晋走过来,走到他身旁来,轻轻扶了他的肩膀,对他道:“去吧。”
眼前是给他放好洗澡水的旧时爱人,体贴又大方,眉眼柔和。
商崇礼的面上,对方晋浮起一个笑来,“好。”
他起身,没走几步,却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方才视频里谢灵乔沐浴在霞光里唱歌的样子。
想到对方,他眼底凉凉的光一闪而过。总归只是被他不要了的人罢了。大家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一小时后……
谢灵乔刚在新家洗完澡,出来躺坐在椅子里,一边翻着店里准备进的新品花清单,一边无意识地哼一支新出的曲子。
曲子还是好听的,即便是他随便哼哼,旋律也是抓耳。他身旁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一些乐谱,商静的电子琴就挨在这儿放着,有的谱子是商静亲手写的。
“……我等了一天一夜,开往春天的地铁,我不怕用任何代价,只是我害怕自己对付不了牵挂……”
原曲该是悲伤压抑的,那种悲伤是遍染风霜经时光磋磨的成年人的悲伤,谢灵乔不懂是什么感觉,哼出来的并没有这种味道,但他唱的的确是非常好听,哪怕只是随便哼哼。
郁金香、山茶花、玫瑰……谢灵乔低头,目光一遍遍扫过这清单,在心底琢磨琢磨数量。虽然只是个甩手掌柜,花店却也是他自己想开点,总得费些心思的好。
他从前就想开花店来着。因为他是那么的喜欢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但因了任务的缘故,他暂时没有办法离开目前所呆的地方。
大自然有那般多的有灵性的事物,一木一石,皆是活的,那么花儿自然也是。既然暂且没法离开目前所呆的地方,那就开花店吧,那就可以养很多很多花。
他正边随便哼曲子边看清单,手机铃声却突兀地响了。
嗯……?
谢灵乔摸摸下巴,把手机拿起来,刚一点接通键,这通电话却被突然地挂断。
谢灵乔注视着屏幕上的名字。
屏幕上的来电人姓名是,商崇礼。
商崇礼竟给他打电话。……不过挂得也很快。大概是打错人了吧。谢灵乔想。
商崇礼跟他是前夫关系,有他的手机号不稀奇,正如谢灵乔通讯录里也躺着商崇礼三个字,虽然他从未给对方打过。
谢灵乔并没有在意,只当是一次小插曲罢了。
夜渐渐的更深了,谢灵乔躺在床上,睡觉。今夜繁星点点,看来又明天是一个晴朗的日子。
睡觉睡觉,他躺好了,安静地进入梦乡。与成人相比稍显幼嫩的脸蛋,稚气满满,他刘海微乱,径自不去管,只顾着乏乏地睡觉去,一条纤细的洗净的藕节般的手臂搭在空调被上。
谢灵乔与商禹廷离婚的第十七天。
商禹廷烦躁地关了电脑;谢灵乔睡得小奶猪一般的安然香甜。
身为一名不走寻常路的网红,谢灵乔虽然靠颜值和歌喉出圈,粉丝与路人关注度也都在疯涨,却既不开某宝店也不打广告,只是安安静静的开了家小花店。
选址还在远离市中心的街上。出门是数十年前的古建筑,晨起遛鸟的对襟褂子大爷的脚步声和着豆浆油条的气味慢慢悠悠地消散在空气中,到夜间窗外星光几点,第二日周而复始。
任网络上沸反盈天。谢灵乔的日子平静安逸得仿佛养老。
不过,这平静之中,也有不那么平静之处,譬如说,他小花店里经常来的商崇礼的二儿子,商禹廷……这家伙,这家伙最近越来越频繁地来找谢灵乔了。
要说来就来吧,那也没什么,但偏偏最近,对方经常看着谢灵乔发呆。
檐下挂着作旧的风铃,风一吹,叮当作响。树上的枝丫探出,其上系着一截小红绳。
谢灵乔坐在这后院的台阶上,很随意地穿着米色七分裤与人字拖,纤细的脚踝白得几乎反光。他一只手撑在下巴上,看夏天的风。
风可以触到,可以听见,其实也可以看到。因为风,与季节变换的声音频率是一致的,比孩童个子蹿高的速度慢,与稻田里的稻子生长的速度差不多。
稻子熟了,在瑞雪隆冬可以做成清甜爽口的萝卜糕——风的样子,和萝卜糕就差不多,一样的甜。
谢灵乔就在看萝卜糕一样的夏天的风。
“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忽听一道询问的男声自近旁传来,谢灵乔抬眸,看见商禹廷来了。
商禹廷高瘦挺拔的身形,穿搭也十分应季,长得又是精致得甚至有点女气的一张脸,他更像是娱乐圈镁光灯下被鲜花掌声簇拥的流量明星,而非整天除了玩就是挥霍光阴的富二代。
当然,现在是整天跟着谢灵乔的富二代。也不知这算不算另一种挥霍光阴。
“好啊。”谢灵乔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态度倒并不冷淡,甚至是熟稔的。
商禹廷就坐下来,坐在谢灵乔身旁。两个人一块呆在这后院的台阶上。
两个人也算是很熟了。只是静静地坐在这里,并不做其他什么,单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天,也并无不自在。
对于那晚醉酒后的事,商禹廷已忘了八九分成,剩下的一两成则是少年在迷离暧然的光影下,又干净又诱人的小模样。
非常漂亮。
商禹廷认了自己就是个没出息的,忘了什么也不能少年的脸。他打一开始真就是被少年的脸给迷住的,当然后来,还有其他方面……
商禹廷凝望着谢灵乔光洁如玉的侧颜。
他这些日子以来,没有一天是不想着对方的,见到了就由衷的开心,见不到就反复思念,直如中了蛊一般,以致于他根本没有心思再去拈花惹草勾搭哪个女孩子。而此刻,他离谢灵乔如此的近。
他无意识地咬着唇,心里的鼓点打起来。
他长这么大,活了整整二十三年,头一遭真正的发起愁来。他愁啊……愁什么呢?
愁如何令谢灵乔明白他的心意。
少年搬家,他二话不说给他找好房子;少年开花店,他动辄来给他帮忙,但凡重活必定抢着干,不让少年累着一丁点;少年半夜做噩梦醒来,给他发微信,他套了衣服凌晨两点到少年家楼下。
然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做成。
说白了,他是真的突然的这么怂。他犹豫着不敢说,虽然是在暗自激动地等对方真正离婚,却又怕表白心意后收获对方惊恐的反应与抗拒的双手。
——“你爸是我前夫!你干什么呀?”
他就怕谢灵乔会这么问他,然后扭头就跑,再不给他接近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