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靠得极近,近的气息相缠,近的张玉凉一侧脸就能吻上程澹的眼角,而程澹也几乎被他怀中清冷的幽香严密包裹。
程澹的手不由自己掌控,只能在他的控制下或轻或重,或急或徐地勾动琴弦,弹奏出明快动人的旋律。
月光融入水面,又在水面氤氲成迷离的光晕,将二人相拥的身影描摹入画。
程澹心绪平静,长睫低垂,专心感受并记忆着张玉凉带他体悟的弹琴之感,几乎进入了浑然忘我的境界。
张玉凉却是越弹越不平静,若非定力足够强大,险些连音调都会弹错。
一曲结束,他松手的刹那,佯装不经意地偏头,嘴唇轻轻擦过他卷翘的睫尾。
程澹惊讶地抬起眼帘:“玉凉……?”
“抱歉。”张玉凉镇定退开,面不改色,全无不自然之色。
他这副理不直气也壮地占便宜的模样,又让程澹看到了自己熟识的他。
张玉凉果然还是那个张玉凉。
“咳,其实这首简单的曲子背后也有故事,而且和风波渡、余天玑有关,你想听吗?”张玉凉回到原位,脸不红气不喘地岔开话题。
“你讲吧,我可以一边听一边练习。”程澹笑眯眯点头,根据残存的身体记忆开始练习清叙引。
他虽然觉得自己和张玉凉现在的相处很像一千零一夜,不过念在张玉凉讲的故事都还算有趣的份上,倒也不介意多听几个。
故事听多了,程澹倒是有个想法,想把张玉凉讲的故事略做修饰后写成合集。
刊不刊印无所谓,主要是编纂过程可以打发时间,而且若他运气够好,这部合集说不定还能让他在青史中留下一笔印记,怎么看都不亏。
“在想什么?”张玉凉刚起了个头,就见程澹神色有些恍惚,立刻打住话头,唤他回神。
“没什么。”程澹摇摇头,手下动作不停,弦声越发流畅,“你继续。”
闻言,张玉凉“嗯”了一声,接着先前的话说道:“清叙引乃是余天玑洗去魔血之前所做的曲子,其名用的是风波渡击败他的同名招式。”
……
“风起天籁清叙引——”刀光如雪,带起庄严梵唱,半壁天空骤现金色刀影,轰然落下。
余天玑躲闪不及,被刀影穿体而过,却毫无损伤,只是周身萦绕的强烈魔气被佛光净化一空,他身上纯粹而又暴戾的魔族气息也被抚顺镇平。
金光散尽,白衣佛者踏着水面走来,如墨黑发扎成长辫垂在胸前,厚厚的刘海覆于额上,又从中间分开,露出俊朗的眉眼。
他有一双琉璃般的眼瞳,清澈明净,载满了悲悯。虽身入红尘,却依旧一身超然,行走间遍地生辉,令单纯的魔者不舍移眼。
“魔者,前路不通,回头是岸。”风波渡双掌合十,温和劝阻,但身旁的刀却一直没有回鞘。
“你让我……”余天玑心间恍惚回旋起一段模糊的旋律,“你是何人?”
风波渡温声答道:“贫僧莲叶寺风波渡。”
“莲叶寺……风波渡,我是余天玑。”余天玑此时还并不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的意义,只神情一肃,认真地问道:“我能跟着你吗?”
风波渡有些讶异,本欲拒绝,但转念想到自己若是能留他在身边度化,对这名魔者、对世人来说也是一桩好事,便又改变了主意。
“你可以跟着我,但在我身旁,你不可行恶事。否则,我会杀你。”风波渡警告道。
余天玑入世未久,对人间的印象尚且停留在偶然听到的一首曲子上,因而对凡人的音律颇感兴趣,一路行来学习了不少相关的知识和曲谱。
风波渡却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甫一见面便让他心中自主创造出新的旋律的存在。虽然这段旋律并不完整,还很模糊,但只要跟在风波渡身边,他总有一日可以将这首曲子补全,创出独属于自己的韵律。
因着这零星的一点执念,余天玑答应了风波渡的条件。
反正他本来就对杀人毫无兴趣。
……
“所以余天玑前辈其实是个乐痴吗?”程澹听得津津有味的同时不忘询问,“但他流传于世的曲子似乎不多。”
“确实不多,不过曲曲皆是经典之作。”张玉凉听出他弹错了一个音,随口纠正后又道:“清叙引是其一,还有两首分别为接梦道音和死生一意曲,都和风波渡有关。”
这两首曲子程澹只听说过死生一意曲,没办法,因为它太有名了。
死生一意曲并非寻常琴曲,而是一式刀招。刀气纵横,音调锵然,宛如穿梭于死生之间,刀意未出,敌人皆已丧命。
这是余天玑的成名招式,至今也只有他一人能够使用。
“清叙引和死生一意曲你应该知道,我就不多做介绍,但接梦道音你当没听说过。不仅是你,这世上知道接梦道音的人屈指可数,因为这是魔族之调,凡人不可听。”张玉凉按住程澹的手,转而拨动自己的古琴,“你是妖族,可以听一段不受影响。”
说完,弦转音急,他奏起魔魅之音,引程澹入一个诡谲的梦境。
霎时间天旋地转,规则倾覆,程澹好似看见月沉人世,星坠河川,繁花一瞬开落,似寂静似喧哗,仿佛醉酒一般。
时光辗转飞跃千年万载,蓦然惊醒时,才发觉只过了片刻。
程澹捂着微微眩晕的头,眼前的景象覆上重影,良久,才渐渐恢复过来。
“好一首魔族之调。”甩甩头,他无奈笑道:“果然听不得。”
张玉凉笑了笑,伸手点上他眉心,渡去一抹神力:“待你提高修为,抵抗力自会增强,届时你若还想听,我再为你弹奏。”
“好。”程澹笑着握住他的手,但很快又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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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江湖有妖气
夜已过半,竹篱小院“通幽处”右侧的房间里烛火仍然未熄。
程澹跪坐于书案后,砚台浓墨初化,笔尖染一点墨色,正在书写这几日以来张玉凉给他讲的故事。
龙神风冽与玉清白的缘与劫、白衣佛者与绝代刀客的知交情谊,一一落于笔下,书就两个九真一假的传说。
因龙神情劫的故事在人间太过出名,早已有众多故事珠玉在前,故而程澹并未在二人身上多着笔墨。倒是风波渡和余天玑的过往罕有人知,程澹便不由自主地多写了一些,以至于到了深夜仍未写完。
佛者与魔者的故事,他冠以“白衣渡我”之名。记忆中,这依稀是他第一世听过的某首古风歌曲的名字,觉得用在此处恰当,便直接拿来用了。
笔锋转入尾声,墨迹也渐渐由浓转淡,程澹正想一鼓作气写完结局,忽然听得房门被人敲响,安静燃烧的烛火也被突如其来的夜风吹的剧烈摇晃了一下。
“平生误人间”内,除自己以外也就只有张玉凉了。程澹丝毫不惊讶地披衣起身,开门一看,果然见到张玉凉站在外面,用不赞同的眼神注视自己。
“夜深露重,玉凉怎么过来了?”程澹先发制人地问道。
“你也知夜深了,为何还不休息?”张玉凉却并未让他蒙混过关。
“我在记录你这些日子给我讲过的故事,还剩最后一点内容,写完就睡。”见混不过去,程澹索性实话实说,“放心,我是妖族,偶尔晚睡一次并无大碍。”
张玉凉的目光扫过他的书案,想了想,抬脚走进房中:“既如此,那我便留下陪你写完最后这部分内容。”
“也可。”程澹笑着点头,“刚好我有些事要问你。”
说完,他拉起张玉凉一角衣袖,将他牵至岸后与自己一同坐下,提笔再蘸墨,问:“你与风波渡先生交好,可知风波渡先生和余天玑前辈到底真是好友,亦或有其他关系?”
“好友?”张玉凉讶异扬眉,继而嗤笑着反问:“你们司妖监的人就是这么定义他们的关系?”
“莫非不是?”程澹早有预料,笔尖只细微颤了颤便接着往下写。
“欲盖弥彰的说辞,从来都是庸俗之人最喜玩弄的手段。”张玉凉冷哼一声,说的毫不客气,“风波渡不在意余天玑的过去,阻碍他们真正走在一起的只有他的佛门身份。后来为余天玑洗去魔血时,两人已然定情,他们之间缺的只是一点让世人明白的时间而已。”
程澹笑了笑,没有回答,一连写下六七行字才收笔。
“我写完了。”将笔搭上砚台,程澹吹了吹湿润的墨迹,再收进抽屉,“回去休息吧。”
“我以为你会惋惜。”惊讶于他的淡然反应,张玉凉疑惑地抬头看他。
“惋惜?有一点。”程澹收拾着纸笔,眉宇间染上浅浅笑意,“但我想,他们那样的人应是不需要惋惜的。”
张玉凉还是疑惑:“他们不需要,就可以不惋惜吗?”
“为何要惋惜呢?”程澹洗净砚台,平静地反问道:“风波渡先生放下自己的身份与余天玑前辈定情,全了他们之间的情谊,这已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你可知世间有多少佛魔相恋的悲剧传说,比起这些散碎在岁月中的零星传闻的主角,他们已经幸运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