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醒来不见程澹,张玉凉虽然熬夜看书看得很晚,睡眠严重不足,却还是起身下楼寻人。
“爸,妈,程程,今天怎么起这么早?”看到暑假期间的早上永远聚不齐的三人今天竟然在餐桌前排排坐,他心念一转,知晓了原因,好笑地问:“你们不会都在等高考成绩发布吧?”
“程程”是他对程澹的昵称。
三人齐齐点头,一脸认真。
“中考的经验告诉我,在高峰期查成绩是一件极其浪费时间并且气人的事。”张玉凉走到程澹身边坐下,随手拿过被他剥得坑坑洼洼的茶叶蛋,三两下除去褐色蛋壳,再放回他碗里,“我再给你剥一颗,你多吃一点。这两天你都没怎么好好吃饭。”
说着,张玉凉又取来一颗茶叶蛋替他剥好。
程澹点点头,用筷子把两颗鸡蛋都分成两半,挑出蛋黄喂给张玉凉,笑眯眯地说:“你吃。”
“又挑食。”无奈一笑,张玉凉虽不想助长他挑食的习惯,却还是舍不得强迫他,低头吃了蛋黄。
程澹权当没听到他不痛不痒的责备,将蛋黄都塞给他吃完,才美滋滋地吃剩下的蛋白。
见他喜欢,张玉凉心头那点儿无奈不翼而飞,又为他剥了两颗蛋。这次不用他动手,张玉凉主动剔出蛋黄,只把蛋白放进他喝了没两口的粥里。
“鸡蛋要吃,粥也得喝。”张玉凉温声叮嘱道。
“嗯嗯!”程澹乖巧点头,拿勺子就着蛋白扒了两口粥,吃得很香。
二人对面,做了二十年夫妻的张允和黎姜姜对视一眼,苦笑摇头。
秀不过,真的秀不过啊!
吃过早饭,程澹比平日多呆了一会儿,想等成绩发布之后再走,然而一连等了半个小时都没能等到结果。
眼看开店时间已经晚了近二十分钟,他实在坐不住了,再三嘱咐张玉凉一旦查到成绩要立即给自己发短信,然后才忧心忡忡地离开。
按理说,张玉凉的成绩其实并不需要他们担心,即使他发挥再失常,上一本线也是稳稳的。
奈何需不需要担忧和会不会担忧从来不是一个概念,在这种人生大事上,再稳妥的推测都有相当几率会出现失误,容不得他们不担心。
张玉凉也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就算觉得他们的担心毫无意义,也始终没有拒绝。
走进鲜花店,一股淡淡的馨香迎着晨风扑面而来,拂去程澹心上的纠结与忧虑,并揉平他眉间不自觉蹙起的褶皱。
风是凉的,带着湿润的水汽,是雨前的征兆。程澹深吸一口气平复纷乱的心绪,开始打扫店铺、整理花卉。
鲜花店的工作不多,甚至称得上很少,每天翻来覆去做的都是那几件事,换个耐性不足的人来,用不了几天就会感觉无聊,进而变得敷衍、得过且过。
程澹则不然。他在很多事上耐性不佳,唯独鲜花店的工作从来做得一丝不苟。无论是每日一次的清扫,还是繁琐杂乱的照料、打理花卉等事,他向来都以最认真的态度去对待,从没有敷衍了事。
其实要说喜欢,他并非多喜欢花,或者多喜欢做这样琐碎的小事,他只是贪恋在做这些事时的宁静和自省。
正如同那在藏经阁里日复一日清扫尘垢整理典籍的扫地僧,在袅袅书香间,在氤氲日光间,求得片刻静静观照内心的闲暇,梳理过往经历,对抗悄无声息,漫然而至的喧嚣红尘。
从第一世到这一世,程澹满打满算度过了三段截然不同的人生,唯一相同的,便是他所求所得,都只有一方狭小天地,三五个熟悉亲昵的人。
如果说张玉凉的才华决定他日后必然要走向广袤的天地,那么程澹所需的天地就只在他心上一隅。
当然,对于程澹而言,一隅只是一隅。但在张玉凉看来,程澹的一隅,却是他拥有的整个天地。
极大极小,皆在方寸间。
程澹给盆里的碗莲换水,恰巧金色晨曦斜入水面,折射起灿灿辉光,晃了他的眼。莫名的,他忽然想起张玉凉签约那天的事,眸底漾开笑意。
张玉凉啊,真是个传奇之人。能让红糖阅读的编辑亲自来到古镇与他这个新人作者面对面签约,这种待遇估计在网文界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了吧。
记得那日也是个晴天,张玉凉硬拉着程澹与他一起来到和编辑月娅约好见面的地方,看到的却是两个人。
一个是编辑月娅,真名司洛水,是个长发的文秀青年。他满身书卷气,看起来不像编辑,倒比张玉凉更像作者。当然,这个作者指的不是网文作者,而是热爱诗词,擅长作古文、散文的那种作者。
另一个则是月娅的男朋友于鹤,名字叫鹤,气质却像猫,懒散得让程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晒太阳时的样子,眉眼英气俊美,颇有锋利的疏离感。
签约时,张玉凉和月娅二人就合同内容进行讨论,程澹和于鹤就在他们隔壁桌聊养花心得。
作为红糖阅读现下最火的小说的作者,张玉凉在合同条款上拥有一定的话语权,他们的脾气又好,故而两人交谈时的气氛颇为平和。
然而,脾气都很好的两人说着说着,突然发现自己的恋人与对方的恋人聊得比自己还高兴,甚至大有相见恨晚,一发不可收拾之势,这就让他们觉得不妥了。
张玉凉反应稍快,当即便礼貌地表示暂时打住话题,然后走到程澹身边,轻轻敲了他的肩膀一下,笑着问:“也快中午了,有没有想吃的东西?今天我们在市里吃完午饭再回去。”
他插话的时机选得巧妙,正好卡在程澹和于鹤上一个话题刚刚告一段落,还没来得及开始下一个话题的时候,所以并不显得非常突兀。
偏偏这时,司洛水也走了过来,坐在于鹤身边的空位,也问了一个内容与张玉凉问的几乎相同的问题。
两个人,两个相同的问题,即使他们将自己的小心思藏得再深,醋味也掩不住了。
程澹扑哧一笑,伸手捏住张玉凉侧脸:“你无聊不无聊?”
“我是认真的。”张玉凉任由他拿自己的脸蛋当橡皮泥一样扯来扯去,还不忘一本正经地追问:“你要是没有想吃的东西,就由我来决定咯?”
“你决定就你决定,只要有鱼就好。”随意地摆摆手,程澹看向对面,想继续跟于鹤讨论养花的事,不料一看过去,便发现对面两人也在忙着放闪光。
确切地说,是司洛水在放闪光,于鹤一脸无奈,不知道该不该拒绝。
最后,程澹和于鹤还是没能继续他们的话题。并且在剩下的时间里,他们都被各自的恋人死死按在身旁,一直没能找到交谈的机会。
程澹早已习惯了张玉凉时不时吃飞醋的举动,想来于鹤也是,倒是都没什么表示,只在分别时悄悄留了对方的联系方式,约好下次有空再一起交流养花心得。
有个醋坛子恋人,连交朋友都变成了不容易的事。
回忆到此结束,程澹往盆里添上干净的水,然后将碗莲放回窗台。
刚做完这些,他突然听见铃声响起,转头看去,见进来的是平日给鲜花店送花的那个沉默青年,便不以为意地收回目光,接着做手头的琐事。
青年穿着一身红白相间的衣衫,眉目拢在阳光下,身影趋近模糊,仿佛一缕飘渺的禅音,一片在初秋飘落的红叶、霜花,下一刻就会消融开来。
他放下怀里的花,视线长久停留在程澹身上,可惜程澹没有发现,因为张玉凉刚好在这个时候打来了电话。
“成绩出来了吗?”程澹倚在窗台前,未语先露三分笑,神色柔和。
“出来了,刚过七百分。”手机的另一端,张玉凉一手拿着手机,一手翻著书页,语气温柔,“爸说中午要做大餐庆祝,若是可以,今天你早点回来吧。”
听到有大餐吃,程澹笑意更浓:“好啊。哦对了,下午我跟于鹤约好一起到西城花市买花苗,你要同行吗?”
“于鹤?”翻书的手一顿,张玉凉眉梢微挑,语气变得有些奇怪,“你们居然有对方的联系方式?”
“呃……上回见面留的。”程澹挠挠脸,“哎哟!人家都有男朋友了,这种干醋就不要吃了啦!”
张玉凉笑了笑:“行,不吃,不过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可以啊,那你负责拎东西。”
“我有哪次让你拿过东西吗?”
小情侣隔着话筒大说情话,腻腻歪歪,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一股甜蜜的味道。
而在程澹身后,那青年抬手虚虚触向他的后背,却在半途被一阵缠绕红丝的金光弹开。
他缩回手,眉眼舒展,笑意含而不露,转瞬又消散于半空。
与此同时,程澹觉得心口发烫,说到一半的话变成闷哼,将张玉凉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张玉凉猛然起身,不慎把书翻到了地上。
“……没事,就是心口疼了一下。”揉揉胸口,程澹安慰道:“现在不疼了。”
但张玉凉没有被他糊弄过去,想到他只有十年寿命的事,不由得冷声说道:“不行,等你和于鹤逛完花市,我带你到西城医院检查身体。不许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