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南殃看着他已经被恨意侵蚀的视线,无声叹息,道:“你现在还杀不了他。”
沈顾容道:“我不要你们为了同情我而大义灭亲,你将他放出来,我亲手杀他。”
离南殃道:“他是魔修之体,只要不是元旦碎裂,皮肉伤很快就能恢复。你这次是侥幸才能伤到他,若他警惕林下春,以你现在的修为,不能杀了他。”
沈顾容握着林下春,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离南殃都差点以为他要求自己杀了离更阑时,却听到眼前的少年突然说:“好。”
离南殃:“嗯?”
“我要入道,我要亲手杀了他。”
离南殃一愣:“凡人之躯,入道极难。”
沈顾容勾唇冷然一笑:“可我以凡人之躯亲手杀他,更难。”
离南殃诧异地看着他,这是他古井无波的脸上头一回出现这般明显的情绪。
他盯着看着沈顾容许久,才突然浅笑了一下:“很好。”
沈顾容不知花了几年,也不知遭受了多少苦痛,无数灵药不要钱似的往他身上砸,但却没有半分水花,到最后离南殃都险些放弃了。
沈顾容被折磨得形销骨立,身体底子被毁个一干二净,若不入道,他恐怕活不过几年。
整个离人峰都知道沈顾容的不要命,也都曾一一来劝过,但沈顾容却不信他们。
他现在谁都不信,只信手中的林下春。
不知过了多久,沈顾容浑身发抖地被离南殃从风雨潭抱了出来,几乎成冰块的身体像是缓缓燃起一簇火苗般,一点点温暖他的身体。
沈顾容瘦得险些只剩一把骨头,脸颊都凹了下去,他奋力地张开眼睛。
离南殃低声道:“十一,你很好。”
离南殃从来没这么夸赞过一个人,哪怕是他的徒弟这么多年都没得到他这样的称赞。
沈顾容任由自己昏死过去。
自那之后,他便算是正式入道。
离人峰的灵石灵药依然全都给他,奚孤行等人已知晓离更阑对回溏城所做的一切,看着那个几乎将自己逼死的少年,莫名的愧疚同情而衍生出来的善意不要命地全都给他。
但沈顾容却根本不要。
他不要这种善意。
不要这种因为自己的悲惨而得来的善意。
他还有一丝希望,所以并不觉得自己有多悲惨,也不需要那么多的同情。
同情而产生的善意,对现在的他而言,是耻辱。
沈顾容结丹之后,跟随离南殃下山历练时,无意中听说了已成鬼城的回溏城,被鬼修闯入,肆意吞噬其中的亡魂。
那是沈顾容第一次再次踏回故土。
他面如沉水地将所有前来吞噬亡魂的鬼修斩于剑下,在回溏城的城门口守了五年,凡来回溏城望向吞噬魂魄的鬼修全都被他残忍地杀死。
久而久之,三界众人全都知晓回溏城被离人峰所护,便再也没有鬼修敢不要命的过来了。
沈顾容临走那日,奚孤行来回溏城接他。
“你真的不要进去看一眼?”
回溏城已是鬼城,城上牌匾白日回溏,夜晚酆都,沈顾容在这里听了五年的鬼泣,却从未进去过半步。
经历了太多的沈顾容心如死灰,气势凛然,仿佛对所有事情运筹帷幄,不被任何人所干涉。
他仿佛没了所有情感,哪怕站在回溏城,心中也没有半分波澜。
“不必了。”沈顾容面无表情道,“等我杀了离更阑,自然会再回来的。”
奚孤行有些迟疑,但没有再劝。
两人正要御风而行,突然听到城门口有个声音,轻轻唤住了他们。
沈顾容回头,在注视到那个人时,眸子猛地一颤。
沈扶霁拎着一盏小灯,站在城门口的石柱旁,好奇地看着他们。
沈顾容浑身一僵,不着痕迹往后退了半步。
沈扶霁“啊”了一声,柔声道:“抱歉,我吓到你了。”
沈顾容呆呆地看着他,想要往前去但却因双腿发软,根本没有办法动上分毫。
回溏城的鬼魂,大部分连自己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他们甚至认为自己依然还是人,只是和平日里的生活有些不一样,但却不影响。
他们记忆混沌,停留在熟悉的城池,熟悉的家,熟悉的亲人身边,不去转世投胎。
沈扶霁便是其中一个。
他拎着小灯,笑着看着沈顾容,重复着这些年来一直不曾厌倦的话:“我能向您打听一个人吗?”
沈顾容茫然看他。
沈扶霁道:“我阿弟名唤沈顾容,妹妹沈夕雾,他们去看花灯走丢了,请问你们有瞧见他们出城吗?”
奚孤行诧异地看着和沈顾容面容相仿的青年。
沈顾容却已控制不住地往前走去,他一把抓住沈扶霁拎灯的手,讷讷道:“我……兄长,我是顾容。”
沈扶霁疑惑地看着他。
沈顾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忍了这么多年突然就忍不住了,他满脸泪痕,面无表情地抓着沈扶霁的手,哽咽道:“我是顾容,兄长。”
他翻来覆去只会说这句话,沈扶霁歪着头辨认了许久,尝试着说:“你笑一笑。”
他的阿弟最喜欢笑,笑起来几乎能软了他的心。
沈顾容勉强露出笑,沈扶霁却道:“错了。”
沈顾容一呆。
沈扶霁挣脱开他的手,往后退了半步,眸中全是疏离:“你不是顾容,顾容不会像你这般……”
他拧眉想了想,似乎是忘记了他的顾容到底是什么性子了。
太多年了,他已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记得弟弟妹妹的脸。
任何记忆在鬼魂那里,都仿佛在死的时候搅成了碎片,只能顺着本能来辨认。
面前的沈奉雪,并不是他的弟弟。
沈扶霁说完,微微一颔首,拎着灯转身走了。
沈顾容呆呆看着他的背影,听到他在不厌其烦地朝着路过的每一个人打听。
“劳烦问一下,有没有见到我的阿弟和妹妹?”
“他们去看花灯走丢了。”
“……”
沈顾容僵在城门口许久,突然失声痛哭。
一夜白发。
***
沈顾容不知道在记忆重停留了多久,那足足百年的记忆在转瞬侵入他的脑海,彻底接受却只需要瞬间。
等到牧谪将他抱回了泛绛居时,沈顾容一直紧绷的身体已经缓缓放松了下来,两行泪从眼尾缓缓滑下,滴入散乱的白发间。
牧谪已经默不作声哭了一遭,在沈顾容毫不犹豫地甩开他的手往后跑去时,他恍惚中意识到自己被丢弃了。
他师尊定是选择了比他还要重要的东西,才能这般甩开他的手,将他留在原地。
牧谪前所未有的恐慌,那后怕一直延续到了现在,想起来心还在酸痛。
沈顾容在榻上低声呻吟了许久,突然剧烈喘息了一声,眼睛缓缓张开。
牧谪一看,立刻就扑了过去:“师尊?!”
沈顾容揉着额头,拧眉被牧谪扶着坐了起来,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痕,低声道:“头痛。”
牧谪抓着他一角袖子,讷讷道:“我……我帮师尊揉揉头。”
沈顾容将撑着额头的手移开,偏头看了牧谪一眼。
他刚从记忆里回来,还未完全适应,视线冰冷又疏离,其中全是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和当年未遇到牧谪的沈奉雪一模一样。
牧谪一愣,沈顾容的一个眼神,直接将他刚止住的泪水给逼了下来。
沈顾容:“……”
记忆如流水似的冲刷而过,沈顾容根本来不及去梳理那些记忆,就被牧谪的眼泪糊了一脸。
沈顾容噎了一下,只好干巴巴地说:“牧姑娘,谁又欺负你了?和师尊说说。”
牧姑娘呆了一下,意识到师尊已经恢复正常,眼泪掉得更凶了,只是这一次却是庆幸欢喜的泪水。
他扑上前一把将沈顾容拥在怀里,双臂都在微微颤抖。
沈顾容回想了一下自己昏睡前做的那缺德事,不自觉有些心虚。
当年封印离更阑、夺回京世录之后,沈顾容的世界就又只剩下了等待先生来寻他,他足足等了三十年,最后在分神下山时,无意中看到了被绑在火架上的孩子。
京世录不受控制地在他袖中发出阵阵抖动。
天选之人,降世了。
沈顾容飞入火海,将他等了足足百年的孩子抱在了怀中。
自那之后,沈顾容的眸中已经燃起了希望,哪怕是从京世录走了一遭,惨死了一次,但他依然甘之如饴。
沈顾容甚至还有些感谢天道,感谢他将自己的记忆分离,让十六岁的他干干净净心中没有半分阴霾地同牧谪接触,乃至相互爱慕。
若是他还保留着这百年的记忆,和牧谪相恋,可能连他自己都分不出来自己到底是因为对先生的愧疚而答应牧谪,还是真的对牧谪动了心。
还好,幸好。
现在,没有他以为的书中世界,他也没有了必须舍弃牧谪才能回的家,百年的记忆将他的脑海冲刷,最后归为平静。
“牧谪。”沈顾容抬着手指,用指腹抵着牧谪的额头,将他轻轻推离自己,微微挑眉,道,“我之前有没有说过,男人一旦哭起来没完,那眼泪就引不起任何同情,一点都不值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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