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渊扭转过身去,看见他就披着件外袍,眼里带着些将醒未醒的朦胧。外袍松松垮垮,还能窥见他肩膀和胸口处昨夜欢好时自己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擎渊咽了咽口水,莫名有些口干舌燥。他视线往下瞥,发现落泱未穿鞋袜,居然是赤着脚跑过来的。
“冷不冷?”他伸手将他抱起,让他坐在桌上,同时伸手握住了他赤裸的双足。
落泱有些惊了。
擎渊也没想到自己能为他做到这一步。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唯有接触着的地方传递着淡淡的暖意。
“没……没事……。”落泱的舌头有些打结。
擎渊又好气又好笑,按揉着手里的裸足,道:“你我之间,不用这样拘谨。”
“我只是,有点诧异。”落泱不好意思地笑笑,“像做梦一样。”
落泱难以把现在的擎渊和以前的擎渊联想在一起,现在这个为他暖脚的人,和不久之前那个拿酒淋了他一身的人,仿佛根本不是一个人。
“不需要诧异。”擎渊组织了一下措辞,道,“这样的事情,以后我也可以做。”
“谢谢你。”落泱突然凑过来,捧住了他的脸,在他额头上烙下一个吻。
谢谢你给我的欢愉,谢谢你给我的宠爱,谢谢你给我这样如梦一般美好的爱。
擎渊撞上他的眼神,那是一双多么漂亮又充满爱意的眼睛啊。那双眸子里倒映着他,仿佛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他的全部。
擎渊因为这个想法,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一声一声,声如擂鼓。
第25章 无情妖祖多情妖(十)
梦境虽美,却总有梦醒的一刻。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那一天,无雨无晴,风平浪静。
夏王朝的人杀将上来时,大多数妖怪还在睡梦之中。
然后他们冲进房舍里,割开了他们的喉咙。
这是一次有组织有预谋的行动,调遣的也不止是应天阁的人,还有从周边诸国请来的各家法师。
几乎所有有能力与妖族抗衡的道士、除妖师,都站在队伍的最前端,等他们用法器与灵力击溃了妖怪们的防卫之后,便有人类的弓箭手和骑兵上来进行全方位的武力碾压。骑兵之后,还有步兵上来诛杀那些漏网之鱼。
这已经不是一场夏王朝对阵苍鹫山的战役,在有心人的操纵下,这已经变成了人族与妖族的生死之争。
声势之浩大,不仅令妖祖为之动容,也令黎郁难以理解。
特别是当他看到负责坐镇指挥的人是姬丰云之后,一种危机感已悄然浮上心头。
“师叔,人族与妖族的争斗已持续多年,如今人族式微,我们如此贸然行动,若是惹起妖族的反扑,很有可能招致灭顶之灾。”黎郁依然是那一袭青衣,手拿拂尘,躬身对坐在辇上的姬丰云行礼并劝诫道。
姬丰云眼里闪过一丝不满,面上却分毫不显,他笑道:“师侄,瞧你说的哪里话,为什么就一定是我们覆灭,而不是他们覆灭呢?”
“可那妖祖擎渊,其妖力通天彻地,师叔你上次也是亲眼所见的,又何必让我们的将士去白白送死呢。”
“再通天彻地,他也只是个妖,不是神。我自然有对付他的办法,你不必再说了。”姬丰云直接冷了脸,截断了他的话头。
黎郁没办法,只好闭上了嘴。
“师兄,你不要再顶撞师叔了。”盼兮将他拉到一边,轻声耳语道。
黎郁皱着眉,绕是面对着盼兮,他的脸色也没有太多好转:“我觉得这简直太疯狂了。而且我总有种……大事不妙的直觉。盼兮,待会不论情况如何,你都不要离我太远。我会尽全力保护你的。”
“好。”盼兮动情地看着他,她知道能说出这样的话,对一向内敛的黎郁来说,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两方皆是严阵以待,苍鹫山这边,擎渊站在山巅,俯视着山下浩浩荡荡的百万雄师,眉头也皱了起来。
落泱衣着齐整,立在擎渊身侧。
山下尽是整齐的军帐和飘扬的旗帜,肃杀的氛围萦绕在整个苍鹫山的周围,令落泱有些呼吸不过来的感觉。
“我们撤吧。”他提议。
他们人数上根本不占优势,即使他们有妖力,对方却也有有灵力的道士。况且他们还有弓箭,有兵器。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压倒性的战役,如果擎渊稍有点头脑,就会明白带领妖类们撤离是最稳妥的办法。
出乎落泱意料的,在他眼里一直睿智果敢的擎渊,这一次却并没有做出最好的选择。
“我不走。”
“为什么?”
为什么,擎渊也想问为什么。
他下凡是为了盼兮,作恶也是为了盼兮,如果他此时逃了,那他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做出选择的时候,就知道前路的尽头是死亡。
只要能死在她手上,圆了她的功德,就够了。
他所求的,不就是这个么。
“那我陪你。”落泱没有问他为什么,对他而言,妖族的兴衰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来到这苍鹫山是为了跟随擎渊的步伐,现在擎渊不走,他自然也不会走。
“我不需要你陪。”出乎意料的,擎渊这一次并没有同意。
擎渊看着落泱,看着他脸上错愕的表情,突然有些心酸。他意识到自己很快就要死了,这是刻写在他宿命里的结局,是被他自己一手编排的。
他已经尝到了情爱的滋味,已经做了自己想做的所有事情,并无遗憾了。可这个人,却好像认了真,如果自己死了,他怎么办呢?他总是那么傻,恐怕得傻乎乎地去为自己报仇,为他流尽最后一滴血。
擎渊从未如此深切地感知到落泱对他的爱,也从未如此痛恨过落泱对他的爱。
原来这个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用他的顺从和爱编织成了一个牢笼,虽然并不会对他造成任何伤害,可一旦将之剥离开来,便是剥皮抽筋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他擎渊生于天地之间,死也葬于天地之间,他只做他想做的事情,不需要别人步他的后尘,也不喜欢欠别人的东西。
自己死了,他可以忘记自己,开始另一段新的人生。没有仇恨,没有杀戮的人生。他可以找一个真正喜欢他的人,男的女的都无所谓,平平淡淡地。等多年以后他老得不行时,再想起曾经的苍鹫山,再想起他擎渊,只要他能说一句,啊,妖祖擎渊啊,我曾经追随过他的。
那就够了。至于其他的,软弱的,无能的那些纠葛,当断,便断了吧。
他不能再对不起落泱了。
想通这一点,擎渊脸上的表情便变得有些轻蔑起来。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同生共死?”
他的话语仿佛藏着冰渣子,扎得落泱一时有些站立不稳。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擎渊,仿佛根本不认识他了一样。
他难以自制地想到了那个冰冷的夜晚,现在面前的这人与那一晚的擎渊渐渐重合,那个人也是这样,冷冰冰地对他道:“别拿她跟你比,你也配?”然后一坛酒当头浇下,浇熄了他那颗躁动地向他倾吐爱意的心。
落泱将嘴里的苦涩咽下,执拗地重复道:“我不会走的,我要陪着你。”
他眼里甚至流露出些许哀求,他渴盼着这人能给予他一点仁慈,他不要求他能将自己与盼兮一样平等看待,但起码,不要连与他并肩作战的这一点权利都剥夺。
“滚。”擎渊逼迫着自己硬下心肠来,说出这般伤人的话语,“我说滚,听不见吗。”
见落泱脸上浮现受伤的神色,他出口的话却越发锋利,如刀一般,笔直地戳入那人心尖。
“还是说我这些日子以来对你太过放纵了,让你忘了自己的本分?”
落泱的脸,渐渐失了血色。
“你不过就是盼兮跑了之后我随手找的一个玩意罢了,就算不是你也会是别人,只是你足够听话,仅仅是这样而已。可你现在连你仅有的这一点特质都没了,这样的你简直让我反胃。”
落泱的唇颤抖着,想怒斥,想反驳,想说你说谎。可他又隐隐觉得,这一切都是擎渊的真心话,他是真的这样看待自己的……。
“滚吧。带着那群杂鱼们,滚得越远约好,这群渺小的蚂蚁,我一只手就能碾死他们。”
擎渊说完这句话,便扭过头去,不再与落泱交谈。
半晌,他听见离开的脚步声,才知道落泱是真的走了。
他突然伸手捂住胸口,那里自从说出第一句伤人的话开始,便疼得厉害。好像他所有施加在落泱身上的伤害,都反弹到了他自己身上一样。
对不起。他反复呢喃这这一句话,这是他没能对落泱说出口的话。
但愿你忘记我。
落泱骑在马上,身后是大群背着行囊准备远走的苍鹫山妖族。
他回头,看见苍鹫山隐没在群山之中,云遮雾绕,仿佛很快便要消失远去。
他身侧队伍中唯一的一辆马车里,待着的是止白。
止白掀起轿帘,探出头看看他,问:“怎么了么?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