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学生在书院读编好的联盟史时,才会在课堂上背诵他的功绩,了解他一星半点的主张、理念与成就。
顾君行甚少意气用事,但他在联盟史编好时,滥用职权,把写了将夜卒年的编辑撤了职。得知他决定的叶之问苦笑。
“原来这些年他不提,却一直没有忘记。”他对容砚说道。
第十年,顾君行说自己想去云中书院讲课。他当了盟主后,就很少有时间去讲课了,久未执起教鞭,让他几乎忘记了当年的梦想,埋在繁忙的联盟工作中,几乎是超负荷地完成对容真的承诺。
他讲完课,却被学生包围了。联盟盟主是当世的传奇,他温柔谦和,仿佛时光中不老的如玉君子,是联盟无人可得的高岭之花。
他的容颜与十年前一般无二,时间在他的身上停止了流逝,足以看出他的修为已然精深至极。
有人问他问题,有人向他索要签名和合影,更有甚者向他表白心迹。
他签名的时候,忽的想起从前,是将夜替他挡下课下问答,告诉他要休息一下。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身边,已经过了十年,他仍然没有习惯没有将夜的日子。
第十一年,桃花又开了,顾君行把今年的春风酿埋在了树下,数了数,已经是第十一坛。等将夜回来,他可以喝个够。他想道。
塞温时常去他家庭院里的小窝里窝着,看他取桃花花瓣酿酒。九命猫妖晃了晃尾巴,惬意地扑起了蝴蝶,然后劝道:“饲主,即使他活着,按那个伤势,也会沉睡个百年千年什么的吧,人类的生命那么短,你等得到吗?”
顾君行说道:“总能等到的,即使……这一世没有,我还有下一世。”他拥有经年的记忆,却始终认为,将夜总会跟着魂魄的指引找到他。
第十二年,云中城的灯会出奇的热闹,年轻的姑娘送他花灯,那些精致浮艳的花灯在他身边漂浮着,为白衣黑发的盟主照出一条明亮的前路。
“盟主大人,这些都是求爱的花灯,您喜欢哪一个啊?”有人起哄道:“这些姑娘都暗恋您呢,您也该有人陪啦!您若是想成家立业,联盟有哪个姑娘会拒绝您呢?”
顾君行消受不起这热忱的关心,连声拒绝道:“我无心于成家,谢谢大家关心。”然后他一怔,又轻声重复道:“这是求爱的灯吗?”
“你们别起哄啦,盟主有爱人的。”有人说道。
“诶,你说的是深渊魔王吗?他的确和盟主有过一段往事,但魔王不是已经生死不知很久了吗?”
在漫天的花灯中,顾君行的笑容渐渐地淡了下来。
第十五年,顾君行终于将东方修界建成了自己的理想国,这种前所未有的繁荣鼎盛,让每个生活在这里的人都由衷感慨,自己生活在了最好的时代。
这一年,顾君行整理了一遍家。整理旧衣服的时候,发现将夜当时的玉牌,现在早就停用了,唯有那暗淡的名字标志着时光。
他输了点灵力,玉牌却意外地被他唤醒了。然后他试着用将夜的玉牌拨自己的玉牌,通了。他看着上面跳跃的名字,却知道,这是假的。
对方不会再用他温柔的嗓音,对他说话了。
第二十年,他回了一趟燕京。作为联盟盟主,他要和当局保持紧密而友好的关系,才能获得支持。
路过燕京大学的时候,他难得地进去逛了逛,从小路到情人坡,变化很大,却又依稀能看得出昔日的影子。他路过树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除了阳光,没有人。
隔了这么多年,他在路过教学楼时,却被一个拿着教案的女教授截了下来,她不年轻了,眼角带着一点鱼尾纹,小心翼翼地问他:“是顾教授吗?”
顾君行一怔,随即从她的轮廓中看出了什么,于是温柔地问道:“是白瑾吗?”
第二十五年,联盟几乎换了一代人。新的修士与俗世关系越来越密切,修界也不再是秘密,被俗世渐渐接纳。
叶之问和容砚交往了还是会互掐,他俩早已不惑之年,叶少爷依然不着调,容砚依旧纵容他,这次吵的很凶,各自来顾盟主面前发誓再也不要理对方了,最后三天后言归于好,说要去欧洲旅游一趟,要他批年假。
顾君行看着他们吵架又和好,端着茶轻快地道:“生活就是这样。”
容砚见他眉眼弯弯,道:“顾先生,您这一辈子就打算这样过?”
“这样过不是很好吗?”他心情很好地微笑道。
容砚一顿,他已经有三四年没提起将夜的名字了,所以小心地用了一个代称,道:“您还在等他吗?”
顾君行已经不会露出动摇的神色了,时光将他的一切磨平,却无法让记忆褪色,只是将痛楚带走,让快乐留下。
他微笑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曾见过沧海,还会在乎涓涓溪流吗?”
他甚至还挺愉快地想到:对的,他就是我的沧海,我的巫山,我心里的那一片云。
第三十年,他常年扑在联盟的工作上,魂魄不全的后遗症终于来了。
病来如山倒,他被勒令必须休息。许多人都在关心他们盟主的身体健康,为他制作康复的小礼物。有个朋友送他了一套将夜当年的图集,他已经很久没见到熟悉的脸,年轻、桀骜、俊美的近乎锋利。
于是他终于落泪,在无人的幕后。
他在想他这一辈子,得到过将夜是不是就满足了?但他不是,他太贪心,他得到的太短,太短了。
第三十一年,他在云中城种满了风信子,每到春天就会开花。
第三十二年,有俗世的导演采访他,想要用修界的这段历史拍电影。顾盟主毫无疑问的是个传奇,他的晋升,他的能力,他的渊博,他传奇一般的经历,他年轻的容貌,一切都值得搬上荧幕。
编剧问起他当年的故事,试图探寻他的心路历程,他问,这么多年不结婚是为了什么?
顾君行一怔,说道:和人拜过天地,怎么能算没结过婚呢?
编剧一愣,这与他得知的不同,于是问道:对方是谁?
顾君行笑笑,说道:是我的刀,是我的盾,是我的光耀星辰。
第三十五年,他的记忆慢慢回归,想起许多世之前的事情。他意识到自己和将夜的磨合和冲突,那些烦恼与不快,其实并不是仅仅今生的事情。两个固执又理念不同的人,在一起势必要经历近乎痛苦的摩擦和碰撞。
他恨透了将夜的自作主张,将夜未尝也不是对他的牺牲咬牙切齿。
他难得捡回自己尘封多年的回忆,一件一件地捋起自己年轻时候的决定。
他想一想,却又是失笑,原来他也有那么不成熟的时刻。
年少时,他也曾虚掷时光,轻言生死。也曾抛却理智,为他轻狂过,冲动过,不顾后果。
在将夜看来,他的那些牺牲与奉献,才是最残忍的刀,最锋利的箭。
而爱这种东西,总要经过挫折,才历久弥新。
他离开的第三十七年,联盟里出现了小型叛乱。顾君行很是费了些功夫把事情解决,反叛者被扔进监狱,接受审判。
叶之问处理完,征询他的意见道:“无归之狱多少年没开放了,这次情节严重,扔进去吗?”
顾君行说:“不了,把那里填上吧。”
世界上不存在理想国,永远的秩序只是虚无。而这稳定的冰面之下是否都带着革命的火种?
用毕生实践后,顾君行又不得不承认将夜的正确性与预见性。
他也是对的。
第三十八年,俗世与修界的矛盾爆发了。
他开始重新审视与俗世的关系,与政府磋商磨合。
已经老去的政要眼底有着羡慕的神色,他问:“顾盟主,你怎么这么年轻?”
顾君行笑了笑说:“我不想让归来的人感觉到时光的流逝。”
第三十九年,他送走了寿终的宋长离,随后,容真仿佛追着他多年的老友,也悄然走了。
老一辈的时代,彻彻底底地结束了。
两位都是高寿,叶之问和容砚为他们扶灵,天城派与地虚一脉的先代掌门,走的异常隆重。他们将两位德高望重的长老送入墓地,
顾君行穿着黑色的正装,去寻找周围熟悉的脸孔变少了。前些日子,塞温也与他告别,要随着族群去远方修行。
他这才深刻地感觉到时光的流逝,他看着叶之问和容砚的脸,也意外地在他们的脸上找到了岁月的痕迹。曾经在他面前笑闹的少年们,如今已经成为了一派之长,也到了能够称为容长老、叶长老的年纪了。
叶之问脸上带着淡淡的哀意,却努力笑着说道:“师父是笑着走的,走前他徒子徒孙都在床前陪着,他还骂我臭小子,我现在都是掌门了诶,好像我还是个小鬼一样。”
容砚轻声道:“师父走前对我说,我母亲的事情,是他对不起我,没有好好护住她。”他摇了摇头道:“师父不知道,我从来没怪过他。”
他们絮絮地说着话,说完,两只手又悄悄地牵在一起,无名指上的指环交相辉映。
顾君行微笑着看着他们,幸福的脸总是相似的,他已经等待了大半生,已经变成了习惯。并不痛苦,只是变成了生命的一部分,最后也将把承诺带进坟墓。